ups如何接入动力环境:上海人为什么喜欢怀旧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2:16:56

上海人为什么喜欢怀旧

沈嘉禄


  《上海皮壳》(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是作家沈嘉禄最新出版的文化随笔集,对于书名,作者在自序中这样解释:“这本书里所谓的皮壳,并非特指物理层面的表象,而是一个专有名词。如果你是一位古董爱好者,必将会心一笑:啊,老皮壳!”书中的文章以极大的热情关注了上海城市历史与文化现象,并将着眼点放在城市与人的关系上,由此发现了一些文化研究上的空白,同时也对上海城市发展进程中出现的某些问题进行了善意的批评,给出了不少建设性的建议,很值得一读。本版摘录其中两篇。

  怀旧,对返乡无法实现的哀叹

  与其他城市相比,上海人似乎特别喜欢怀旧,我发现至少有几个原因:

  社会发展太快,转型太过迅猛,人到中年的上海人(往往是社会主流群体)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被卷入一个陌生的新时期、新环境。在这个过程中,上海人失去了许多东西,比如固有的彼此依存的人际关系、宽松的社会环境、积极向上的文化氛围与有利于身心健康的生活习惯等,这些东西像烟云一样散去,抓也抓不住,只能通过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来安慰自己。

  比如在三十年前的石库门弄堂里,人与人的距离是很近的,几乎不设防。张家伯伯订阅的解放日报,李家阿叔是可以拿来先看的。钱家阿婆出去打麻将,不用担心下雨,晾晒在天井里的衣服,李家嫂嫂是会帮她收起来的。刘家小妹正在编结的羊毛衫,那种新流行的花色大家看着漂亮,她就马上教会大家。张家姆妈包的荠菜肉馄饨,煮好后会一碗碗地送给大家尝新。而现在,这种生态很难再现了。

  社会矛盾的纠结,也使中老年朋友发觉自己坚守了大半辈子的价值观已经被热情拥抱功利主义价值观的年轻一代所抛弃,自己的行止突然变得不合时宜,落伍了,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所以在精神上倍感失落,倍感孤独,倍感惶恐。诚如出生于苏联的美国作家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所言:“现代的乡愁是对神话中的返乡无法实现的哀叹,对于有明确边界和价值的魅惑世界消逝的哀叹;这也可能就是对于一种精神渴望的世俗的表达,对某种绝对物的怀旧,怀恋一个既是躯体的又是精神的家园,怀恋在进入历史之前的时间和空间的伊甸园式的统一。”

  怀旧,再一次身份确定

  再有一个原因,上海本来是一个移民城市,移民城市的最大特点应该是朝气蓬勃,欣欣向荣,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可以一切从零开始。移民从整体上说都是怀着一颗改变自己命运、获得社会承认的野心而来。但是在建国后的半个世纪里,因为户籍制度等原因,上海成了一个严防死守的城市,在各方面极其傲慢地排斥、抵制外省人,久而久之也造成了上海人的优越感和排外心理。

  改革开放后,户籍制度的堤坝终于溃决,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可阻挡的城市化进程,成千上万的外来人口冲进上海,冲散了上海的居民结构。坚守了几代人的礼仪规则受到了嘲笑与颠覆,经几代人努力而养成的生活作派、契约精神被粗暴扭转。不错,查查上海人的根底,大多是移民而来的,但一旦成为上海人后,就很看重这个身份。而现在,上海的中老年朋友为了确认自己上海人的身份,就需要通过怀旧来证明自己曾经辉煌过,曾经见识过大世面的。

  在另一层更自我、更内向的心理层面上,有不少人会认为自己本来很有潜质,也可以大有作为,但因为生不逢时,被时代的龙卷风高高提起,又重重抛到边缘地带,由此改变了人生的路径与走向。于是,歧路在伸展,差距在扩大,人的欲望也越来越大,如潮如汐的心绪难以抚平。今天,同样的年龄层,别人为何比自己更富有、更轻松、更潇洒?是因为他们更善于利用政策和机遇,或者更有胆量而已,并非自己“技不如人”,而是“时运不济”。不甘承认自己的落后现状,也需要通过怀旧来证明自己有一种可能被埋没的价值。

  怀旧,成为一种时尚的消费形态

  怀旧风尚的兴起,或许缘于上海学的兴起。学术研究对上海人怀旧的引导与暗示作用确实是很大的,何况还有媒体的推波助澜呢!不过海派文化在今天“凤凰涅槃”,在老百姓的层面则多半表现为具体的消费方式——包括精神与物质。上海人通过对历史的回望,重新发现或梳理了曾经的辉煌,因为这份记忆是足以傲视外省人的。所以这种对往事的回想,无意中就累积成了群体的财富,是一种值得显耀一番的资本,也有身份认同的意思在里面。

  在消费主义盛行的背景下,怀旧与时尚被调成三色鸡尾酒,插了一片文化的柠檬,由彬彬有礼的侍者端到大众面前。比如在有些上海人的家里,也会流于俗套,比如做一只假的壁炉,挂几张老照片,月份牌、年画、香烟广告等旧上海的符号也不顾一切地进入生活空间。有些人以为老上海一切都是好的。这其实是一种间接的经验,并不是亲身的情感记录。他者的生活,不能代表本人的体验。

  外滩,上海人怀旧的客厅

  外滩是怀旧的最佳背景,外滩本身也常常成为怀旧的主题。在上海人告别了清贫与局促后,外滩又有了别样的意味。不仅因为有黄浦江对岸的东方明珠和鳞次栉比的高楼,也不仅因为往返匆忙的轮渡不再锈迹斑斑、江面上穿梭着一艘艘万吨巨轮。那么是什么呢?可能是在城市格局大变的情况下,外滩的所谓“万国建筑博览会”风光依旧,老而弥坚,老而弥靓。许多上海人相信,外滩是租界历史的遗珍,是外国人留下的建筑经典,也是上海人的骄傲。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些西洋建筑大多出自中国建筑设计师和建筑工人之手。

  后来,外滩功能定位的几番改变又加深了上海人的这种感觉,外滩本来是准备打造金融街的,但后来金融中心放在浦东的小陆家嘴,于是陆家嘴这块“三角洲”顿时喧闹起来了。相对的,外滩就转身为时尚街区,刻意体现的是一种老派的贵族气质。外滩的银行大楼通过置换与改造,成了一个个时尚高地,是世界名牌的展示窗口、时尚生活的样板实验区、前卫艺术的大舞台。有些人认为,这就是外滩的最好归宿。

  上海人站在防洪墙上回望外滩的老建筑,心里涌起莫名的伤感与惆怅。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比如在心理距离上与一街之隔的外滩老建筑越来越远,与一江之隔的东方明珠倒越来越近。当然也有倍感自豪,倍感兴奋、荣耀的。不要否定,就是这样。也因此,在延安东路高架外滩引桥段被拆的时候,有上海人特地坐出租车赶到那里慢慢滑下“亚洲第一弯”,再看一眼黄浦江江面在这个角度的突然上升的奇妙景象;当外白渡桥拆下来送厂修理和修复后回归原点的两个时间节点上,会酿成上海的重大新闻,有成千上万上海市民赶到桥堍观看整个拆装过程。

  好在拜世博会所赐,外滩又一次重生,呈现出新的生命迹象。每当晚霞将落时分,我看到有许多外地人游客走累了,捧着大包小包,外套解下系在腰上,靠在防护栏前,或坐在花坛边上,等着外滩建筑亮起泛光照明的那一刻。哗!开灯了,先是和平饭店的“金字塔”,然后是海关钟楼,再然后……建筑的外立面渐次地亮成了一片,轮廓变得妩媚或硬朗,相比白天,外滩的夜景更加辉煌。外地游客齐声喝彩,激情洋溢地昂起头挺起胸,以此为背景留下珍贵的纪念。对岸的东方明珠也亮了,江面上洒下五光十色的倒影,被柔波急涛揉碎,有点朦胧,有点梦幻。此时,来外滩抚摸往日陈迹的上海人也沉浸在幸福与自豪中。

  外滩的灯光,或许给了我们一种启示:怀旧,是为了更好珍惜生命,过好每一天,是为了更充实、更自信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