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驾驶证罚款怎么交:《青年近卫军》(五)作者:法捷耶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17 02:44:18
第四十九章  红旗不仅在“疯老爷”的房子和伏罗希洛夫学校上面飘扬。红旗也在第十办事处,在以前的区消费合作社,在十二号、七至十号、新二号、新一号等等矿井上面,在五一村和克拉斯诺顿村的矿井上面飘扬着。  老百姓从城区的四面八方汇集来看红旗……一些大厦和放行亭旁边挤得水泄不通。宪兵和“警察”为了驱散人群,累得筋疲力尽,但是他们谁也不敢去把旗子取下;每面旗子底下都系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黑字:“埋有地雷”。  芬庞军士爬到伏罗希洛夫学校校舍的顶上,发现有一根电线从红旗那里通进阁楼的窗口。阁楼的房顶下面果然有一枚地雷,甚至没有遮蔽起来。  宪兵站或党卫队里都没有人会排除地雷。宪兵站长勃柳克纳派自己的汽车到罗文基的区宪兵队去接地雷工兵。但是连罗文基也没有地雷工兵,于是汽车又直驶伏罗希洛夫格勒。  下午一点多钟,从伏罗希洛夫格勒来的地雷工兵排除了学校阁楼上的地雷,可是其他地方却都没有发现地雷。  在克拉斯诺顿有人悬挂红旗来庆祝伟大十月革命节的消息,传遍了顿涅获矿区所有的城市和乡村。德国宪兵站的这件丢脸的丑事已经瞒不过在尤佐夫卡的本州野战司令克列尔少将。所以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奉命无论如何要破获地下组织,否则就要取消他肩章上的银线,把他降为士兵。  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对于他要去破获的组织毫无概念,他采取的办法是任何宪兵队和秘密警察处于他的地位都会那样做的,那就是他又撒下了他的“密网”(以前谢尔格曾这样称呼过它):在城里和区里逮捕了好几十个无辜的人。但是不管这个网有多密,它仍然没有能捉到悬旗事件的主使人——区党委里的什么人,也没有捉到“青年近卫军”的一个队员。德国人再也没有料到,实际上完成这件工作的组织竟会是由一批男孩和女孩组成的。  确实也是令人难以料到这一点,如果在最恐怖的逮捕之夜,出色的地下工作者斯巧巴却歪着他的长着白发的脑袋,吮着铅笔在他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五点钟谢尼卡来找我,叫我到“鸽房”去做客,他说:那边有漂亮姑娘。我们去了,坐了一会,有两三个姑娘还不错,可是其余的都不行……  十一月下半月,“青年近卫军”从各个庄子里的自己人那里获悉,德国人正把一大群牲口,有一千五百头之多,从罗斯托夫州赶到后方去。这群牲口已经在卡缅斯克附近过河到了顿涅茨河右岸,在顿涅茨河与卡缅斯克—贡多罗夫斯卡雅大道中间移动。押送这群牲口的除了几个来自顿河的乌克兰牧人之外,还有一个携带步枪的警卫队——后勤部队里十二三个上年纪的德国兵。  就在得到这个消息的当天夜里,谢辽萨、彼得罗夫和莫什柯夫的三个小组都带着步枪和自动枪,集中在流入北顿涅茨河的一条小河河岸上的林木郁茂的山谷里,待在那条大道通过的木桥附近。侦察员报告说,在离他们约莫五公里的地方,牧人和兵士们扒开了粮垛来喂牲口,就让牲口在这些粮垛中间过夜。  下着冰冷的夹雪的大雨,雪融化着,在脚底下变成稀泥浆。青年人的脚上从草原带来的烂泥有几普特①重,他们挤做一团,靠身上的热气来互相温暖,一面开着玩笑说:  “真不错,进了疗养所了!”  --------  ①普特是俄国重量单位,一普特合十六·三八公斤。  黎明显得这样阴暗、朦胧、昏沉,久久没有清醒过来,它好像在犹豫:“天气这样恶劣,值不值得起来,要不要回去再睡上一觉!……”但是责任感在黎明心里战胜了早晨种种贪懒的念头,于是黎明来到了顿涅茨大地上。在雨、雪和雾的混合物中可以看得见三百步以内的东西。  这三个小组都由杜尔根尼奇率领,青年人奉了他的命令,埋伏在小河的右岸,——德国人应当从那边走出来过桥,——用冻得弯不过来的指头端着步枪准备着。  奥列格也来参加这次行动。斯塔霍维奇也来了,他们把他带出来,以便在战斗中考验他。他们俩也趴在那边岸上,不过在下面一点的河湾上。  自从斯塔霍维奇被开除出总部以来,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参加了“青年近卫军”的许多工作,差不多已经恢复了他的好名声。他能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因为在“青年近卫军”大多数队员的心目中,他的名誉根本就没有丧失过。  即使原则性很强的人,有时也难免会犯温情主义,因此,人们如果对某人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的固定看法,就非常不愿意改变它,甚至认为似乎不便改变它,尽管不容驳斥的事实已经证明,此人根本不像他表面给人的印象那样。“他会改好的!……我们谁也不是没有弱点。”人们在这种场合总这样说。  非但是对于斯塔霍维奇的为人一无所知的“青年近卫军”的普通队员,就连大部分接近总部的人,对斯塔霍维奇的态度也照旧没变,好像他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一样。  奥列格和斯塔霍维奇默默地趴在一座遍地落叶的灌木丛里,观察着湿淋淋的、光秃的、小丘起伏的地形,透过在迷雾中飘动的雨雪之网,尽目力所及望得远些。而迎着他们,已经越来越响地传来了千百头牲口的各种各样的哞哞声,这些声响融成一片刺耳的噪音,好像是魔鬼在吹他的风笛。  “它们渴了。”奥列格轻轻地说,“他们会让它们在小河里喝水。这对我们正合适……”  “你看!你看!”斯塔霍维奇兴奋地说。  在他们的左前方,在迷雾中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头: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十个头、二十个头、许许多多的头,都生着古里古怪的细角,这细角几乎是笔直往上长,尖尖的角端再朝里弯。头倒是像母牛的头,但是普通的母牛,即使是无角母牛,虽没有角,在两耳中间也有两个像瘤一样明显隆起的地方,而角就是由这里长出来的。隔着弥漫在地面的浓雾虽然还看不见这些动物的躯体,可是看得出,它们的角是直接从光滑的头顶长出来的。它们,这群动物,就像喀迈拉①一样从迷雾里出现了。  --------  ①喀迈拉是古希腊神话中狮头蛇尾羊身的吐火的巨怪。  它们大概不是这个畜群中的第一批,而是左翼最靠边的一批。在它们后面很远的地方,可以听到一片有力的吼声,可以感到有无数互相磨蹭着的躯体的有力的移动和上千只牛蹄震撼着大地的声音。  就在这时,奥列格和斯塔霍维奇又听到从前面大路右方渐渐临近的兴致勃勃的德语谈话声。听他们的声音就可以感觉得出,这批德国人已经休息过了,情绪很好。他们精神饱满地在烂泥里走着,皮靴发出咕吱咕吱的响声。  奥列格和斯塔霍维奇伛着身子,几乎是奔跑着转移到青年们趴着的地方。  杜尔根尼奇左臂挂着自动枪,站在岸上一个粘土质的小峭壁旁,离桥不过十米,他从湿漉漉的枯草丛中微微探出头来望着大路的远方。他脚边坐着好像是怒冲冲的、淡红色头发的莫什柯夫。莫什柯夫脖子上围着毛线围巾,左臂也挂着自动枪,朝桥上望着。青年人一个跟在一个后面趴着,跟河岸形成一条对角线。这条线上最前面的是谢辽萨,最后一个是维克多,他们俩也都带着自动枪。  奥列格和斯塔霍维奇在莫什柯夫和谢辽萨的中间趴下。  那批上年纪的德国兵的悠然自得的谈话声似乎已经到了头顶上。杜尔根尼奇屈下一膝,端着自动枪准备着。莫什柯夫趴了下去,拉好卷起来的湿棉衣,也端起自动枪。  奥列格带着天真稚气的神气望着桥上。忽然桥上响起一阵皮靴声。一群德国兵,穿着泥污的大衣,有的随随便便地抓着步枪的皮带,有的把步枪甩在背后,走上桥来。  在前面的几个兵士中间,有一个蓄着中世纪德国雇佣兵①式的浓密浅色胡子的高个子上等兵。他边走边讲着什么,不时回过头去,好让后面的人也能听到他的话。他四面张望着,常常朝趴在岸上的青年人那边转过脸去,兵士们也怀着行人对陌生地方的不自觉的好奇望着桥下左右两面的河水。但是他们没有料到会在这里发现游击队,所以也就没有看见他们。  --------  ①德国雇佣兵是十五至十七世纪常被德国诸侯用来镇压农民起义的军队。  就在这一瞬间,杜尔根尼奇的自动枪已经发出一连串尖锐的、震耳欲聋的响声,跟着他开枪的是莫什柯夫,还有别的人,接着步枪的子弹也纷飞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而且跟奥列格想象的不一样,所以他竟没有来得及开枪:在最初一瞬间,他是怀着孩子般的惊奇望着这一切,后来他心里一动,才想起他也该开枪,但是在这一瞬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桥上已经看不到一个兵士;大部分兵士都倒下去了,刚上桥的两个兵士正回身朝大路上逃跑。谢辽萨,后面跟着莫什柯夫,再后面是斯塔霍维奇,都一跃跳上河岸的上部,开枪把他们打死。  杜尔根尼奇和另外几个青年跑到桥上。那边还有一个德国兵蜷缩着,他们把他也干掉了。然后他们拖着这批兵士的腿把他们全部拖到矮树丛里,以免被大路上走过的人看见,武器就随身带走。牲口在河边排着,长达几公里,它们都在喝水——有的就站在岸边喝,有的把两条前腿或者四条腿都站到水里去喝,有的涉水到对面去喝,——它们喝着水,扇动着潮湿的鼻翼,发出非常有力的、连续不断的吸水声,好像这里有几只水泵在开动。  在这个浩浩荡荡的畜群里,夹杂着红色的、蓝灰色的、有花斑的、行动非常迟缓的普通耕牛;粗角、宽胸,好像用铁铸在分趾蹄上的种牛;品种不同的母牛,姿态优雅的没有生过牛犊的母牛和两胁鼓起、奶没有挤掉、乳房膨胀、红红的乳头鼓胀着的、正在发情期的母牛;形状奇怪、不跟别的牛混在一起、颜色浅红适中、两只角直接从平坦的头顶长出来的牛;高大的、白毛上带着黑花和红花的荷兰牛,它们带着这一身花纹,样子庄重,好像它们是头上戴着软帽、身上围着围裙似的。  赶牛的牧人都是些年迈的老大爷。他们在自己的生涯中好像染上了他们放牧的牛群的慢吞吞的脾气,再不就是在战争中习惯了命运的变幻无常,所以他们并不注意就在近旁发生的射击,却在畜群后面的一块湿地上团团坐下,抽起烟来。  但是他们一看到这批带枪的人,马上就站了起来。  青年人恭敬地脱帽向他们问好。  “你们好,同志先生们!”一个样子像蘑菇、两脚朝外撇的老头说,他穿的麻布衬衫上加了一件没有鞣过的羊皮背心。  他手里拿的是短柄皮鞭,跟别人拿的很长的赶牛鞭不同;从这一点看来,他大概是他们的领队。显然,他想让他的伙伴们安心,就扭过头去对他们说:  “这是游击队!……”  “对不起,诸位。”奥列格又把帽子略微提了一下再戴好,说道:“德国人的警卫队已经被我们解决了,请你们赶快把牲口赶到草原上去让它们散开,免得落到德国人手里……”  “唔……赶散!”沉默了一会之后,另外一个样子灵活的矮老头说,“这是我们自己的牲口,从顿河赶来的,我们干吗要让它们流落在外地?”  “怎么,你们还打算把它们赶回去吗?”奥列格咧开嘴笑着说。  “不错,赶是赶不回去了。”矮老头马上忧郁地对奥列格的说法表示同意。  “要是把它们赶散,也许还会被自己人牵去……”  “哎—哟—哟!这么一大群!”矮老头捧住了头,突然又是绝望又是得意地说。  大家这才懂得,这些老头被迫把大批牲畜从故乡赶往人地生疏的德国,心里是什么滋味。青年人不禁可怜起牲畜和老头来了。但是事情又不容拖延。  “老大爷,把你的鞭子给我!”奥列格说了就从矮老头手里拿过赶牛鞭,朝畜群走去。  这群阉牛和母牛慢慢地喝足了水,解了渴,逐渐走到对岸去。一部分牛分散开来,朝光秃潮湿的地面呼着气,搜寻残留的干草。一部分牛让雨淋着脊背,没精打采地站着或是四面张望着,好像在说:牧人们,你们在哪里,今后我们怎么办呢?  奥列格仿佛是驾轻就熟,非常有把握地、不慌不忙地在有的地方用手一推,有的地方拍拍牛的肚子或是脖子,有的地方打着响鞭,在畜群中间给自己开出一条路。他过了河,挤进牲口最密集的地方。穿羊皮背心的老头拿着鞭子过来帮忙。  其余的老头和全部青年人也都跟了过来。  他们吆喝着,用鞭子抽着,花了不少工夫才好不容易把这群牲口分为两股。  “不,这不是办法。”穿羊皮背心的老头说,“还是用自动枪扫射吧,反正是个完蛋……”  “哎—哟—哟!……”奥列格好像痛苦得皱着眉头,可是几乎在同一刹那,他脸上就不自觉地露出了残忍的表情。他从肩上摘下自动枪,朝牲口群里扫了一梭子弹。  几头阉牛和母牛倒了下去;另外有几头受了伤,吼叫着呻吟着向草原上直奔。整个这一半的牲口嗅到了火药味和血腥气,也扇形地朝草原上拥过去,震得大地都发出隆隆的声音。谢辽萨和莫什柯夫也用自动枪朝另外一半畜群开枪,那一半牲口也跑走了。  青年人跟在后面跑着,碰到有几十头牛挤在一块,就朝它们开枪。整个草原都充满了枪声、牲口的哞哞声和吼叫声、牛蹄的顿踏声、鞭子的抽打声,以及人们的可怕而凄厉的吆喝声。有一头种牛在奔跑时中弹,突然停下来,慢慢地弯下前腿,鼻孔朝下重重地向前栽下去。有一些中弹的母牛哞叫着抬起它们美丽的头,又无力地垂下去。周围这一带,遍地狼藉着牛的尸体,在笼罩着迷雾的黝黑的土地上呈现着一片红色……  在青年们一个个地散开、各自回家的时候,他们还久久碰到在草原各处流浪的阉牛和母牛。  过了一会,在草原上空升起一缕袅袅的细烟。这是谢辽萨受杜尔根尼奇的委派,放火烧那座直到如今还奇迹般完整无恙的木桥。  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一路回去。  “你注意到没有,这些母牛的角好像是直接从头顶上长出来的,到了上面又朝里弯,几乎要碰在一起?”奥列格兴奋地问道。“这是萨尔斯克草原东部的牛,说不定还是阿斯特拉罕草原的牛呢。这是印度种……还是金帐汗国①时代留下来的……”  --------  ①金帐汗国是十三世纪上半叶蒙古的汗拔都在中亚细亚和东欧广大地域上建立的封建汗国。  “你怎么会知道的?”杜尔根尼奇将信将疑地问道。  “我小时候,我的继父每逢为了这些事情东奔西走的时候,总带我去,他在这方面是个行家。”  “今天斯塔霍维奇倒表现得挺好!”杜尔根尼奇说。  “是—是的……”奥列格迟疑地说。“那时候我跟着继父到处跑。你知道吗,德涅泊河、阳光、草原上的大牲畜群……那时候谁能想到我……想到我们……”奥列格又好像痛苦得皱着眉头,把手一摆,一直到家都没有再开口。        第五十章  自从德国人用欺骗手段把第一批城里的居民赶到德国去之后,人们都学乖了,懂得这对他们有怎样的危险,就设法逃避,不到职业介绍所去登记。  德国人到他们家里和街道上搜捕他们,好像奴隶制时代在丛林里搜捕黑人那样。  由野战司令部第七科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出版的《新生活报》,逐期登载被赶往德国的子女们写给他们亲人的信,从信上来看,好像他们在德国过着丰衣足食的自由生活,工资也很优厚。  克拉斯诺顿偶尔也接到青年人的来信,他们大多是在东普鲁士做最低下的工作——当雇工和女仆。来信没有经过检查机关的涂改,从字里行间可以猜出许多言外之意,但是信里只简略地谈到生活的表面情况。不过大多数的父母却根本接不到来信。  在邮局工作的一个女人告诉邬丽亚,从德国寄来的信件都归宪兵队专派到邮局的一个懂俄语的德国人检查。他把信件扣留下来,锁在桌子的一只抽屉里,等积压多了再把它们烧掉。  邬丽亚受“青年近卫军”总部的委派,来负责反对招募青年人以及把他们赶往德国的全部工作:邬丽亚写传单,散发传单,把有被赶走危险的青年们安顿在城里工作,或是靠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帮忙取得因病豁免的证明,有时甚至把登了记又逃跑的人藏在各个庄子里。  邬丽亚来做这件工作不仅因为是受委派,同时也是出于一种内心的责任感:大概,她因为未能帮助瓦丽雅逃避可怕的命运而感到有些内疚。加上她和瓦丽雅的妈妈都得不到瓦丽雅的任何消息,这种内疚的心情便愈来愈使她苦恼。  十二月初,靠邮局里那个女人帮忙,五一村的青年人夜间从检查员的桌子里偷出一批没有投递的信,现在这些信就放在邬丽亚面前的一个布袋里。  随着寒冷的到来,邬丽亚又搬回屋子里和全家住在一块。像大部分“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一样,邬丽亚也把她参加组织的事瞒着家里。  当父母为她担惊受怕,要设法为她找工作的时候,她曾经历了不少痛苦的时刻。母亲卧病在床,一会用她那双大野鸟似的黑眼睛狂乱地望着她,一会哭起来。而老马特维·马克西莫维奇却多年来第一次斥骂了女儿。他的脸直到愈来愈秃的头顶都涨得发紫。尽管父亲的骨骼魁伟,拳头很大,但是看了他的愈来愈秃的头上剩下的鬈发和他对女儿无可奈何的情景,却使人觉得他十分可怜。  邬丽亚说,只要父亲和母亲再说一句嫌她在家吃闲饭,她就要离开这个家。  马特维·马克西莫维奇和玛特辽娜·萨维里耶芙娜都着了慌:她是他们的爱女啊。于是第一次看出来,老马特维·马克西莫维奇已经管不住女儿,母亲也因为病重,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  邬丽亚因为要隐瞒自己的活动,所以对于做家务事特别卖力。如果她出去的时间久了,就推说因为生活备受屈辱、内容贫乏,只有跟女友们谈谈才能一吐积郁。可是她愈来愈经常地发现母亲对她的悲哀而长久的凝视,——母亲好像望进了她的灵魂。而父亲甚至好像怕见邬丽亚,有她在场的时候他大都是一声不吭。  阿纳托里的情况就不同了:自从父亲上了前线,阿纳托里就成了一家之长。母亲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和小妹妹都崇拜他,样样事情都听他的。所以现在邬丽亚并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阿纳托里家里,——这一天他到苏霍多尔去看李丽亚去了,——她坐在这个信袋面前,把细长的手指伸进被检查机关剪开的一封封信,取出信笺,草草地浏览一下头几行,就丢在桌上。  一个个的姓名、对父母姊妹的朴实动人的称呼以及习惯的问候在邬丽亚眼前闪过。信多极了,单把它们浏览一下也花了她不少的时间。但是其中并没有瓦丽雅的来信……  邬丽亚伛着身子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带着一筹莫展的表情望着前面……屋子里静悄悄的。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和阿纳托里的妹妹已经睡了。小小的灯火和从火焰端冒出的一缕油烟随着邬丽亚的呼吸摇曳着,时起时落。她头上的挂钟用它那难听的声音数着分秒:“滴—答……滴—答……”阿纳托里家的小房子和邬丽亚家的小房子都是跟村子隔开的,所以邬丽亚从小就有着一种他们的生活是和外界隔绝的感觉,尤其是在秋天和冬天的夜晚。阿纳托里家的小房子结构坚固,已经略带冬意的尖细的风声勉强能透过百叶窗传进来。  在这个充满神秘险恶的音响的世界里,对着这时起时落的灯焰,邬丽亚觉得自己完全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造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使人永远不能向别人倾吐衷肠?……为什么像邬丽亚和瓦丽雅那样从幼年时代心灵就融洽无间,而她邬丽亚却不能抛弃自己的家,排除日常对家务的操心,放弃种种的生活习惯,抛下亲人和朋友,全力以赴地去营救瓦丽雅呢?为什么不突如其来地在那里出现,到她身旁去,擦干她的眼泪,替她打开通向自由的道路呢?……“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把你的心不单献给了一个瓦丽雅,——你把它献给了祖国土地的解放事业。”内心的声音这样回答她。“不,不,”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要寻找借口替自己辩护,甚至在还不嫌晚的时候你也没有去做这件事,因为你心里没有感情,你原来也跟大伙是一样的。”  “但是这件事难道现在就办不到了吗?……”邬丽亚心里想。于是她陷入了天真的幻想:她找到一批勇敢的、乐于服从她的号召的人,他们克服了重重障碍,骗过了一个个德国警卫司令,于是在那里,在那可怕的国家里,邬丽亚找到了瓦丽雅,对她说:“我尽了一切力量,我不惜自己的生命来救你,现在你自由了……”啊,要是能够这样就好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没有这样的人,而她邬丽亚又势单力薄……不,一个朋友——一个男青年——就能办到这件事,要是瓦丽雅有这样的朋友的话。  但是她,邬丽亚自己又何尝有这样的朋友呢?要是邬丽亚落到这种地步,有谁肯来为她这样出力?她没有这样的朋友。恐怕世界上也找不出这种朋友……  但是世界上不是总有一个人会被她爱上的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描绘不出他的模样,但是他活在她的心里,——他高大、强壮、真诚、目光勇敢而和善。一种难以言传的对恋爱的渴望使她心潮澎湃。闭上眼睛,忘掉一切,献出自己的一切……在她的反映出朦胧的金色灯焰的黑眼睛里,这种感情的强烈的、欢乐的反光时而闪耀,时而消失……  忽然有一声好像是呼唤似的低幽的呻吟传入邬丽亚的耳朵。她全身颤抖了一下,她的轮廓纤细的鼻孔也颤抖起来……不,这是阿纳托里的妹妹在睡梦中发出的一声呻吟。大堆信件仍放在邬丽亚面前的桌上。一缕缕游丝似的油烟从小火舌上冒出来。从百叶窗外面微微传来低低的风声。挂钟老是在数着它的“滴—答……滴—答……”  邬丽亚的面颊上泛出了红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有什么事情需要感到羞愧:是因为她沉湎于幻想放下工作不做呢,还是因为在她的幻想中有某种她不好意思再往下想的念头呢?于是她对自己生起气来,开始细心翻阅,寻找可以利用的信件。  邬丽亚站在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面前,说:  “唉,要是你们能把那些信读一遍哪!真是可怕!……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在这段时间里,德国人已经从城里弄走了将近八百人。而且已经又拟定一张一千五百人的黑名单,有地址和其他种种材料……不,应当采取恐怖手段,或是在他们要送走一批人的时候进行袭击,或是把这个施普利克打死!……”  “打死他是应该的,不过他们还会派一个新的来。”奥列格说。  “消灭这些名单……我知道怎么办:应当放火烧掉职业介绍所!”她带着复仇的表情突然说道。  谢辽萨和刘勃卡由维佳协助来一同完成的这件工作,是“青年近卫军”所做的最难办的工作之一。  这几天已经有了冬意,到夜里冻得相当厉害,街上的泥块和汽车在烂泥里压出的沟槽也冻得挺硬,一直到晌午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时候,才有些融化。  集合地点在维佳家的菜园里。他们沿着铁路支线走,然后在没有路的山岗上走。谢辽萨和维佳带着一桶汽油和几只燃烧瓶。他们都带着武器。可是刘勃卡的全部武器却只有一瓶蜜汁和一份《新生活报》。  夜是这样地静,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听得见。只要绊一下或是不小心把油桶弄得发出丁当的响声,就会把他们暴露。夜又是这样地黑,像他们那样熟悉地形的人,有时都不能确定他们是到了什么地方。他们跨一步,站下来听听,然后再跨一步,又站下来听听……  时间拖得无穷无尽的长,好像永无尽头。尽管这种情形非常奇怪,但是等他们听到职业介绍所旁边哨兵的脚步声,他们反倒不大害怕了。在黑夜里,哨兵的脚步声时而清晰可闻,时而完全消失,也许这时候他是站下来倾听,也许不过是在台阶旁边休息片刻。  职业介绍所的正面很宽,台阶面对着农业指挥部。他们还没有看到它,但是根据哨兵的脚步声,知道他们已经来到职业介绍所的侧面,所以他们就从左面绕过它,打算从长长的后墙那边进去。  为了减少响声,维佳就留在这儿离职业介绍所大约二十米的地方,谢辽萨和刘勃卡俩悄悄地走到窗前。  刘勃卡在下面一扇窗子的长方形玻璃上涂满了蜜,再贴上报纸。谢辽萨用力压玻璃,使它破裂而不碎落,然后把碎片取下。做这种工作需要有耐性。他们用同样的办法处理了第二扇玻璃窗。  搞完这个他们休息了一会。哨兵在台阶上踏步,显然他觉得很冷,因此他们只好耐心等他走开:他们怕他在台阶上会听见刘勃卡在屋子里走动的脚步声。哨兵一走,谢辽萨就把身子略微往下一蹲,把双手十指交叉,伸到刘勃卡面前。刘勃卡抓住窗框,一只脚踩在谢辽萨的手上,把另一只脚跨过窗台,又用一只手抓住里面的墙,骑上了窗台,这时她感到窗框下部的板条硌她的腿。但是她已经顾不得这些小事。她把那条腿慢慢地伸下去,让它碰到地板。现在刘勃卡已经进到里面了。  谢辽萨把汽油桶递给她。  她在里面待得时间相当久。谢辽萨非常担心,生怕她在黑暗里撞在桌椅上。  等刘勃卡又在窗口出现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散发出强烈的汽油味。她对谢辽萨笑笑,把一条腿跨过窗台,再把一只手和头伸出来。谢辽萨夹住她的胳肢窝,帮她爬出窗口。  谢辽萨一个人站在发出汽油气味的窗口,一直等到他估计刘勃卡和维佳已经走得相当远的时候。  那时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燃烧瓶,使劲把它扔进窗洞里。爆燃的火光非常强烈,有一霎时竟照得他眼花缭乱。他没有再扔其余的几瓶,就沿着山岗朝铁路支线奔去。  哨兵喊叫着,在他后面开枪,有一颗子弹高高地在他头顶上嘘的一声飞了过去。周围的地形一会被一种死白色的光照亮,一会又隐入黑暗。突然一根火柱腾空而起,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这一夜邬丽亚和衣躺着。她有时蹑手蹑脚地(免得惊醒别人)走到窗前,微微掀开黑窗帘的一角。但是周围是一片漆黑。邬丽亚在为刘勃卡和谢辽萨担心,有时她觉得她不该想出这个主意。长夜漫漫,邬丽亚疲不可支,不觉打起盹来。  突然她醒了过来,向门口冲去,轰隆一声撞倒了椅子。母亲也醒了,吃惊地、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但是邬丽亚没有回答她,只穿一件单衣服就冲到院子里。  山岗后面的城市上空红光满天,可以听到遥远的枪声,邬丽亚觉得她还听到了喊叫声。火光的反照甚至把这辽远城区人家的屋顶和院子里的边屋都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但是火景并没有在邬丽亚心里引起她所期待的那种感觉。天空的火光和它在边屋上的反照、叫喊声、枪声和母亲的惊骇的声音,——这一切在邬丽亚心中交织成一种模糊的担心的感觉。她是在为刘勃卡和谢辽萨担心,她特别担心的是:怕在这样搜索他们的时候会影响到他们的整个组织。她又担心,怕在这次迫不得已而采取的危险的破坏活动中会使她丧失存在于世界上和她在自己心灵里感到的那种至高至善的东西。这种担心害怕的滋味,邬丽亚还是初次体验到。        第五十一章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各区的几十架秘密的收音机,收听了苏联情报局的《最新消息》,获悉苏军已经切断供应斯大林格勒城下德军战线的两条铁路,俘获了大批俘虏。普罗庆柯一步一步地、一天一天地准备起来的,受他指导的那全部看不见的地下工作突然公开化,开始采取全民运动的规模来反对“新秩序”了。  每天都有苏军在斯大林格勒城下节节胜利的消息传来。于是那原先像期待、像希望一般在每个苏联人心里朦胧发光的一切,突然像沸腾的热血涌上他的心头:“他们要来了!”  十一月三十日清晨,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像平时一样提着奶桶来给刘季柯夫送牛奶。刘季柯夫丝毫没有改变从他进厂工作以来所规定的生活秩序。这是星期一早上,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看到刘季柯夫已经穿上他那套因为经常接触金属和机油而发亮的旧衣服,——他准备去上工。从前,在被占领以前,刘季柯夫在工作时间也穿这套衣服。他到了他的小小的办公室,再罩上一件蓝色长工作服。不同的只是从前这件工作服就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现在刘季柯夫是把它卷起来夹在腋下带着。工作服已经放在厨房里的矮凳上,等待他吃完早点去拿。  从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脸上,刘季柯夫知道她又带来了消息,而且是好消息。刘季柯夫和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出于礼貌跟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说笑了几句,(虽然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在他住在她们家的这几个月里我、齐是非,齐生死,齐贵贱,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始终那样,从没有流露出她觉察到什么。)  就走进他的小房间去了。  “瞧,这是特地为您抄来的……昨天晚上收的。”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激动地说,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的小纸片。  昨天早上她带给他的是苏联情报局关于苏军在中线、在维里基—鲁基和尔热夫地区大举进攻的《最新消息》。现在这是我军到达顿河东岸的消息。  刘季柯夫半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张纸条,然后抬起严峻的眼睛望着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说:  “完蛋了……希特勒完蛋了……”  据目击者说,德国兵投降时说的就是他用的这些词。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非常严肃,并且拥抱了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她眼睛里涌出了喜悦的泪水。  “要复制吗?”她问。  最近他们几乎没有散发自己的传单,而是散发苏联飞机在约定地点投下来的铅印的苏联情报局的公报。但是昨天的公报非常重要,所以刘季柯夫吩咐发一次传单。  “让他们把两个公报并在一块,今天夜里贴出去。”他说。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把纸片放在烟灰缸上烧掉,捻碎了灰末,再推开通风小窗,把灰末吹到菜园里。  一阵寒气向刘季柯夫迎面扑来,他突然把目光停留在菜园里被冻坏的向日葵叶和南瓜叶上覆盖着的霜上。  “冷得厉害吗?”他有些担心地问。  “跟昨天一样。水洼子连底都结了冰,还没有化冻。”  刘季柯夫的前额上现出了皱纹,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在想什么心事。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还等待他再发出别的命令,可是他仿佛把她忘了。  “我走了。”她轻轻地说。  “好,好。”他好像醒悟过来似的答应了一声,接着重重地发出一声长叹。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听了不禁暗自想道:“不知他身体可好?”  刘季柯夫的身体是不好:他患有痛风和气喘病。不过这些病他早就有了,所以并不是为了这个引起他的沉思。  刘季柯夫知道,在他们那种情况下,灾祸总是来自你意想不到的那一头!  作为组织的领导人,刘季柯夫的地位是有利的。他的地位之所以有利,就在于他不跟德国行政当局直接打交道,他可以违背它的命令行动而对它不负责任。向德国行政当局负责的是巴腊柯夫。但正因如此,凡是有关生产的事,根据刘季柯夫的指示,巴腊柯夫总是尽力做得让行政当局和工人觉得他是一个替德国人卖力的厂长。他尽力这样做,只有一件事除外:对刘季柯夫所干的反对德国人的事,巴腊柯夫应当视若无睹。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精力充沛、办事积极、调度有方的巴腊柯夫全力以赴地从事建设,——这是有目共睹的;而不惹人注目的、谦逊的刘季柯夫则把一切都破坏掉,——这是没有人看见的。工作没有在进行吗?不,一般地说它甚至是在进行,不过进度比预期的要缓慢。原因呢?原因仍旧是那一套:“没有工人,没有机器,没有工具,没有运输工具,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就怨不得别人。”  根据巴腊柯夫和刘季柯夫之间的分工,巴腊柯夫恭恭敬敬地从上级那里接受一大堆命令和指令之后,一面把它们的内容通知刘季柯夫,一面展开狂热的活动来实现这些指示和命令。而刘季柯夫则又把一切都破坏掉。  巴腊柯夫要恢复生产的狂热活动一无成就。但是它却出色地掩护着巴腊柯夫的另一种成绩显著的活动;在那种活动中,巴腊柯夫的身分是在通过克拉斯诺顿和附近各区的各条大路上进行的游击队袭击和破坏活动的领导者和组织者。  在瓦尔柯牺牲后,刘季柯夫就担负起在本城和本区所有煤矿企业和其他企业里组织怠工的工作,首先是在中央电机工厂里组织怠工的工作,因为要恢复矿井和其他企业里的设备,主要取决于这个工厂。  区里的企业很多,德国行政当局由于找不到必要数量的忠实走狗,因此无法对这些企业进行监督。老百姓历来称做“磨洋工”的那种情形,到处都是:人们不是在干活,而是在“磨洋工”。  自觉自愿地担负起主要“磨洋工的”脚色的,也大有人在。  譬如,柯里亚舅舅的朋友裴斯特利诺夫在第十办事处担任着类似办事员或是文书的职务。按他所受的教育和能力来说,他都是工程师,可是他在办事处里非但自己啥事都不干,而且把矿上所有啥事都不干的人都聚集在自己周围,教他们怎样让矿井里其他所有的人也不干活。  从某一个时期起,康德拉多维奇老头常来找他。在谢夫卓夫、瓦尔柯和舒尔迦等一批同伴牺牲之后,康德拉多维奇老头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像空旷的高地上一株干枯的老橡树。老头心里有数,德国人是看在他儿子的份上而不来碰他,他儿子在贩卖私酒,结交“警察”和宪兵队里的下级军官。  尽管如此,儿子在罕有的肯说真心话的时候还是肯定地说,德国政权对他不及苏维埃政权对他有利。  “大伙都穷得要命,谁也没有钱!”他甚至带有几分悲哀地承认道。  “你等着吧,等你兄弟从前线回来,你就可以归天了,那里没有忧愁,也没有叹息。”老头用他那低哑的声音沉着地说。  康德拉多维奇照旧哪儿也不去工作,整天在各个小矿井里和矿工家里晃荡,而且无形之中搜集了德国行政当局在各个矿井的形形色色卑鄙龌龊、胡作非为和差错失算的材料。作为一个经验丰富、技术高明的老工人,他瞧不起德方管理人员在经营方面的无能;他的看法愈得到证实,他的蔑视也随之愈加增强。  “青年工程师同志们,你们自己倒来评评看。”他对裴斯特利诺夫和柯里亚舅舅说,“什么都在他们手里,可是全区一天只出两吨!唔,我懂得,那是资本主义,而我们,可以说是替自己干的。但是他们到底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可是我们只有二十五年,——他们多少也该学到一点经验吧!再说这批全球闻名的大老板,这批大名鼎鼎的财政专家,还进行过世界性的掠夺呢!呸,算了吧!”老头用他的可怕的低音沙哑地说道。  “暴发户!到了二十世纪,他们连掠夺也没有搞成:一九一四年他们吃了败仗,现在又要垮了。他们掠夺成性,可是没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实际生活中的上层人物尽是些流氓和小市民……全世界的人都亲眼看到,他们的经营方法是完全失败了!”裴斯特利诺夫恨恨地呲着牙说。  于是这两个青年工程师和这个年迈的工人就不太费劲地草拟出一套计划,每天怎样来破坏施维德花费在采煤上的那一点努力。  好几十个人的活动就是这样支持着地下区党委的活动。  刘季柯夫在他本人工作的工厂里来做这一切是比较困难和危险的。他遵守着这样的规则:不停歇地完成本身在生产中不起决定性作用的一切小件定货,对大件定货却无限期地一拖再拖。从他们在德国人管理下开始工作的最初几天起,工厂里就在给几个大矿井修理几架压力机和抽水设备,但是直到现在一样也没有修好,什么都恢复不起来。  然而又不能太叫巴腊柯夫厂长为难,使他所采取的措施全部落空。因此某些工作也做到完成或是接近完成,但是意外的事故又使整个工作停顿下来。马达不断损坏,——里面只是被撒了点砂子。在修理马达的时候,就安上发动机来代替,但是忽然发动机也出了毛病,因为在汽缸烧得太热的时候灌进了冷水。刘季柯夫在每个车间里都有自己人来做这种毫不显眼的破坏活动。他们表面上服从他们的车间主任,但是事实上只执行刘季柯夫的指示。  最近巴腊柯夫招雇了许多新工人,这些人以前都是军人。在锻造车间里有两个共产党员——红军军官——在做锻工。这两个人是夜间在各条大路上进行大规模破坏活动的游击小组的指挥员。为了给自己人找借口脱产,就广泛采用以出差为幌子的办法,名义上是到分布在其他各区的工厂去采购工具或是添置设备。而为了避免引起没有被吸收进地下组织的工人们的怀疑,也派他们去出差。工人们都相信,确实是弄不到设备和工具,而上级也看到,厂长和各车间主任都在想方设法。工作无法进展是有正当理由的。  工厂成了克拉斯诺顿地下组织的主要中心:无人知道的力量都集中在一处,总在手边,跟他们联系很简单、很方便。  但是危险也就在这里。  巴腊柯夫的工作做得大胆、沉着、有组织、有计划。作为一个军人和工程师,他对细小的事情也不放过。  “你知道,我的工作安排得连水都泼不进。”他在得意的时候对刘季柯夫说。“我们考虑问题为什么总要拿我们是比他们笨这一点作为我们的出发点呢?”他说,“既然我们是比他们聪明,我们就一定可以用计谋胜过他们。而且我们一定会胜过他们!”  刘季柯夫把他的沉重的下巴垂到胸口,因此他的脸显得更往下坠,——这一向是刘季柯夫不满意的征兆,——他说:  “你说得太轻松了。这是些德国法西斯分子。他们并不比你聪明,也不比你狡猾,这是确实的。但是他们不必弄清楚你有理没理。他们一看见工作不在进行,就要砍你的脑袋,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然后再派一个坏蛋来代替你。到那时候我们大伙不是完蛋,就是得逃跑。可是我们没有权利逃跑。不,老弟,我们是走在刀刃上,你如果已经小心谨慎了,你还得加倍地小心谨慎。”  黑夜里,刘季柯夫在他的小屋里躺在床上沉重地翻来覆去的时候,考虑得愈来愈多的就是这些事,所以他就难以入睡。他还想到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过去……  完成定货的期限拖得愈长,记在巴腊柯夫帐上的过错、破绽、事故积得愈多,他在德国行政当局面前的地位也就愈尴尬。然而更危险的是:久而久之,厂里的工作人员逐渐明白,而且也不可能不明白,在这个工厂里是有人在有意识地进行破坏。这种人的圈子愈来愈扩大,其中有不少是经验丰富的工人。  经常跟德国人周旋、会说德语、在生产工作中要求严格的巴腊柯夫,在工人圈子里被认为是德国方面的人。大伙都避着他,所以在这儿工厂里对他恐怕不会产生怀疑。怀疑只能落到刘季柯夫身上。在克拉斯诺顿,相信刘季柯夫是真心替德国人做事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他是属于过去被称为“工人阶级的良心”的那一类型的俄罗斯工人。大家都知道他的为人,信任他,——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车间里直接听命于刘季柯夫的有几十个人。不管刘季柯夫怎样装聋作哑,不管他的态度是多么谦虚,从事生产工作的人还是不能不注意到,刘季柯夫每逢遇到困难、好像有些犹豫或是有点慌乱时随便说出的指示,总是不利于生产的。  他的活动是由许多小事构成,其中每一件单独来看都不惹眼。但是日积月累,小事一件件地积累起来就变成一件大事,刘季柯夫也就变得越来越受人注意了。刘季柯夫周围的人绝大多数是自己人。他猜测在他的下属之中有不少是像他的女房东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那样的人。他们样样都看到,他们同情他,可是关于这类情况无论是对他,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都不露声色。但是泄露秘密毋需很多卑鄙小人,有时只要一个懦夫就足以败事。  交给工厂最重要的工作是修复克拉斯诺顿最大的水塔,这个水塔要供应一批矿井的用水,还要供应城中心区和工厂本身的用水。修复水塔的工作大约是在两个月以前交给巴腊柯夫的,他又把这件工作交给了刘季柯夫。  像所有其他工作一样,这件并不复杂的工作的进度也是违反常理的。但是水塔是极其需要的。费耳德纳先生几次亲自来检查工作,对工作进展的缓慢大发雷霆。甚至在水塔已经修好之后,刘季柯夫还借口水塔应当经过试用而不肯交工。这一年冷得很早,早晨愈来愈寒冷,可是整个输水系统里面还都是水。  到星期六这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刘季柯夫来验收水塔。他老是在挑毛病,说水箱和水管漏水,所以特别细心地把螺帽和龙头拧紧。工长跟在他后面,看不出一点毛病,但是也不便开口。工人们在外面等着。  最后,刘季柯夫和工长一起走到外面的工人那里。刘季柯夫从上装口袋里掏出烟袋和折成卷烟纸大小的《新生活报》,默默地请工人们抽他自己种的、连根切碎的烟叶。大伙都活跃起来,伸手来取烟叶。现在连自种烟叶都成了稀罕东西。一般抽的都是掺着一半干草的烂糟糟的杂拌,——这种烟叶各处都叫做“老奶奶的垫子”。  他们默默地站在水塔旁边抽烟。工人们偶尔带着询问的神气一会儿望望工长,一会儿望望刘季柯夫。刘季柯夫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靴子把它踩熄。  “唔,现在似乎都齐了,完工了。”他说,“这件工作今天大概已经没有人可交了,时候太晚了。我们等到星期一再说吧……”  他感到,大伙都有些惶惑不解地望了望他,因为天气甚至从傍晚起就冷得厉害。  “最好把水放掉。”工长迟疑地说。  “难道已经到冬天了吗?”刘季柯夫严厉地说。  他非常不愿意跟工长的目光相遇,可是偏偏竟遇到了。于是刘季柯夫明白,工长心里也是一清二楚。大概,其余的人也都清楚,突然间这个场面变得非常尴尬。刘季柯夫定了定神,随便地说道:  “咱们走吧……”  于是大伙都鸦雀无声地离开了水塔。  当刘季柯夫打开通风小窗,看到冻得发黑的向日葵叶上和南瓜叶上的浓霜时,他心里就想起了这件事。  果然不出刘季柯夫所料,工作组的全班人马都在水塔旁边等着他。什么水管都胀裂啦,整个输水系统都报废啦,一切都得从头做起之类的话,根本连说都不用对他说。  “真可惜……可是谁能料得到呢!会这么冷!”刘季柯夫说,“怎么办呢,我们不必灰心丧气。水管子应当换掉。水管子虽然哪儿都没有,可是我们要想办法找到……”  大伙都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他心里明白,大伙都佩服他的胆量,但是又为他所做的事担心,更为他的泰然自若的态度担心。  不错,跟刘季柯夫一起工作的都是自己人。但是碰运气的事究竟能维持多久呢?  巴腊柯夫和刘季柯夫根据相互之间不成文的规定,从来不在工作以外会面,使别人无从想到他们的友谊,甚至无从想到他们会由于工作以外的关系而有来往。如果有紧急的事要谈,巴腊柯夫就把刘季柯夫叫到办公室来,而在叫刘季柯夫的前后一定也把别的车间主任找来。  这一次迫切需要谈一谈。  刘季柯夫走进他在车间的小办公室里,把老是卷着夹在腋下的工作服丢在椅子上,脱下帽子和大衣,摸摸灰白的头发,用梳子梳了梳他的剪得很短的硬胡子,就到巴腊柯夫那里去了。  厂长办公室设在院子里一所不很大的砖房里。  到了寒冷的季节,克拉斯诺顿大多数机关和私人住房里,室内都比外面还冷,可是这个厂长办公室里却不一样,它也像凡是有德国人工作和居住的机关和住宅里那样暖和。巴腊柯夫坐在他的温暖的办公室里,身穿大翻领的、宽大的呢短衫,露出里面熨平的浅蓝衣领,打着鲜艳的领带。巴腊柯夫人瘦多了,晒黑了,这使他显得更年轻。他留起头发,前面还耸起一簇有波纹的鬈发。由于他这簇耸起的鬈发和下巴上的一个小涡,同时还有这双大眼睛里的非常明亮、正直、勇敢的目光和两片紧闭的、线条有力的、饱满的嘴辱,在目前这种环境里,他给人的印象确实是双重的。  巴腊柯夫坐在办公室里根本什么事都不干。他看见刘季柯夫来了非常高兴。  “你已经知道了吧?”刘季柯夫在他对面坐下,气喘吁吁地问。  “这真是活该!”巴腊柯夫的饱满的嘴唇上掠过了一丝笑意。  “不,我说的是公报。”  “我也知道了……”巴腊柯夫有他自己的收音机。  “嗳,我们乌克兰这儿不知要怎么样?”刘季柯夫干笑着用乌克兰语问道。他是俄罗斯人,但是在顿巴斯长大,所以他有时也随便说几句乌克兰语。  “要这样。”巴腊柯夫学着他的腔调回答说,“我们要准备一个总的……”巴腊柯夫把双臂环抱,做了个圆圈,使刘季柯夫一看就完全明白,巴腊柯夫要准备一个“总的”什么。  “只要我们的人一逼近……”巴腊柯夫用手在桌子上面不肯定地转动了一下,又动了动手指。  “对……”刘季柯夫对他的搭档很满意。  “明天我就可以把整个计划给你拿来……我们推迟并不是由于人手不够,而是因为棒子和糖果没法凑……”巴腊柯夫因为无意把这句话说得押了韵,不由好笑起来。他指的是人手足够,但是步枪和子弹不够。  “我去对青年人说,让他们加把劲,——他们有办法弄到。问题倒不在于水塔。”刘季柯夫突然把话题转到实际上最使他不安的问题上,说道。“问题不在于水塔。问题在于……  你自己也懂问题所在。”  在巴腊柯夫的鼻梁上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  “你知道我要向你提什么建议吗?让我来把你解雇吧。”他坚决地说,“我挑你的错,说你让水塔冻裂了,所以把你解雇。”  刘季柯夫沉吟起来:的确,这倒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  “不行,”过了一会他说,“我没有地方可躲。即使有地方躲,也不行。他们马上会明白真相,那时候你就要完蛋,别人也要跟着一起遭殃。要丢掉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地位,——不,这不合适。”他坚决地说。“不,我们要看看我们那边战线的情况。要是我们的人来得快,我们就非常热心卖劲地替德国人干活,即使过去有人对我们有所怀疑,马上也会觉得他是看错了,因为在德国人形势不妙的时候,我们反倒卖力了!反正将来一切还是要落到我们手里!”  这个异常简单的办法在最初一刹那使巴腊柯夫感到惊讶。  “可是如果战线逼近的话,他们就会叫我们去修武器。”他说。  “要是战线逼近,我们就扔下他妈的一切,打游击去!”  “这老头真行!”巴腊柯夫高兴地想道。  “应当建立第二个领导中心。”刘季柯夫说,“要建立在工厂外面,没有你我参加,作为后备。”他本来想说几句像:“这个中心,当然也可以不要,但是小心些总没错……”之类的半开玩笑、让巴腊柯夫安心的话,但是他感到这种话对他自己和巴腊柯夫都不需要,所以就说:“现在我们这儿的人都有了经验,万一出了什么事,没有你我,他们也能应付自如。  对吗?”  “对。”  “应该召开一次区委会了。我们的区委会还是在德国人来以前召开的呢。党内民主到哪儿去了?”刘季柯夫严厉地望了望巴腊柯夫又对他挤挤眼。  巴腊柯夫笑了起来。区委会他们确实没有召开过,因为在克拉斯诺顿的条件下几乎没有可能召开。但是一切最重要的问题他们都是在跟区里其他领导人商量之后才做出决定的。  在回自己的小办公室路过车间的时候,刘季柯夫看到莫什柯夫、沃洛佳和托里亚,——他们在互相挨着的台钳旁干活。  刘季柯夫假装检查工作,沿着靠墙的、有半个车间那么长的工作台走过去,——钳工们都在这张工作台上干活。青年人刚刚还在逍遥自在地抽烟聊天,现在出于礼貌拿起了锉刀。  刘季柯夫走近的时候,莫什柯夫抬起眼睛望着他,带着凶狠的冷笑低声说:  “怎么样,他要把您赶走吗?”  刘季柯夫懂得,莫什柯夫已经知道水塔的事,所以问起巴腊柯夫。莫什柯夫跟其他的青年人一样,也不知道巴腊柯夫的底细,把他当作是德国方面的人。  “别提啦……”刘季柯夫摇摇头,真像刚挨了训斥似的。  “怎么样?”他一面问,一面向沃洛佳的台钳弯下腰,好像在查看零件,接着透过刺一般的口髭轻声说:“叫奥列格今天夜里到我家来,像上次那样……”  “青年近卫军”——这是克拉斯诺顿地下组织里的又一个薄弱环节。        第五十二章  红军已经不仅在斯大林格勒地区和顿河地区获得胜利,而且在北高加索和维里基—鲁基地区也获得了胜利。他们的胜利愈显著,“青年近卫军”的活动开展得也就愈广泛,干得愈大胆。  “青年近卫军”已经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大组织,全区都有支队,队员有一百多人。而且它还有协助者。  这个组织在发展,而且不能不发展,因为它的活动在展开。归根结蒂,这就是它的使命。确实,青年人感到,比起他们最初开始活动的那个时候来,他们好像变得比较引人注目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是难免的。  但是“青年近卫军”的活动开展得愈广泛,德国法西斯秘密警察和“警察局”在它周围撒开的“密网”的网口收得也愈紧。  在一次总部的会议上,邬丽亚突然说:  “我们里面有谁懂得莫尔斯电码?”  谁也没有问,要懂得它干什么,谁也没有以此来取笑邬丽亚。也许,自从他们开始活动以来,总部的委员们是第一次想到他们有被捕的可能。不过这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考虑,因为他们目前还没有受到任何威胁。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奥列格被找去跟刘季柯夫个别谈话。  他们从第一次会面后就没有再见过,彼此都发现对方有了很大的改变。  刘季柯夫的头发更见斑白了,人似乎更宽更胖了。可以感觉得出,这并不是由于身体健康。他们谈话的时候他常常站起来,在小房间里来回走几步。奥列格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大概,他那肥大的身躯使他有些不胜负担。只有他的目光依旧那样严厉,没有露出丝毫的倦意。  而刘季柯夫注意到奥列格是成长了,甚至体格也发育良好。这是一个正在青春焕发时期的完全成长了的小伙子。他的脸颧骨高高的,线条似乎显得更有力、更分明了,只有在他的大眼睛里和饱满的嘴唇的皱纹里偶尔露出原有的孩子气,特别在他微笑的时候。但是在这次会面中,他更多是处于沉思状态,弓着背坐着,耸着肩膀,缩着脑袋,额上现出很宽的皱纹。  刘季柯夫几次三番回到同一个话题,详详细细地、追根问底地向他询问“青年近卫军”原有的以及新建的小组的情况,要求知道组员的姓名和特点。可以感到,他所关心的与其说是事情的表面情况,——这些他通过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还不如说是关心组织的内部情况,特别是奥列格对自己组织的看法以及他对这个组织内部情况的了解。  刘季柯夫希望知道,组织的成员之间彼此认识的范围有多大,总部跟各小组的联系、各小组之间的联系和协作是怎样进行的。他想起了驱散牲畜的那次行动,就仔仔细细地问了好半天,在技术上,总部是怎样把当前的行动通知各小组,在小组内部组长又是怎样通知组员,以及他们是怎样集合的等等。他也希望知道一些比较日常的措施,——比如说贴传单,——这主要也是从联系和领导方面着眼。  我们再说一遍,刘季柯夫跟任何人谈话的特点是,他总让对方有机会发表意见,而不急于表示他自己的看法。他从不取悦跟他谈话的人,可是,不管他跟老的或是小的谈话,他都能自然而然地做到像跟平辈谈话一样。  奥列格意识到这一点。刘季柯夫跟他谈话就好像跟一个政治领导人谈话一样,仔细倾听他的意见。换了别的时候,刘季柯夫对待他的这种态度一定会使他心里充满了幸福的自豪感。但是现在他却感到,刘季柯夫对“青年近卫军”并不十分满意。刘季柯夫仔细地向他了解情况,常常突然站起来,开始来回走着。这是他素来没有的情形。后来他不再问了,只是来回走着。奥列格也沉默起来。最后刘季柯夫在奥列格对面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抬起那双严厉的眼睛望着他。  “你们成长了:组织成长了,你们自己也成长了。”刘季柯夫说,“这很好。你们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帮助。人民已经感觉到你们,有一天他们会对你们说出感激的话。可是我要说,你们那边的情况并不妙……没有经我批准,再也不要吸收什么人到组织里来,——人够了,如今这种时候,连最胆小最懒惰的人也会来帮我们的忙,他们不一定要参加组织,懂吗?”  “懂。”奥列格轻声地说。  “至于联系……”刘季柯夫沉默了一会,“你们的工作是手工业式的。大家彼此川流不息地串门。特别是在你家和杜尔根尼奇家的周围。这是很危险的。要是我,比方说,是你们那条街上的一个普通居民,也一定会注意到:为什么每天,要不就是在夜里不准通行的时候,老有些男孩子和女孩子往你们家跑?他们干吗老这么跑来跑去?连我这个普通居民都要这样想。何况那些在搜寻你们的人,不用说,这更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了。你们是年轻人,有时聚在一块也许并不是为了谈政治,而不过是玩玩,是吗?”刘季柯夫带着亲切而又带点狡猾的笑容问道。  奥列格有点窘,只好笑着点了点头。  “这不成。得忍受一点寂寞。等我们的人来了,我们就可以尽情玩乐。”刘季柯夫非常严肃地说,“就是总部的会也要少开。现在进入军事时期。你们既然有指挥员,有政委,你们就照在前线战斗环境里那样工作吧。至于联系的方法,那也得跟你们组织的水平相适应。你们最好能想出一个地方,人人都可以随便去,而又不使人觉得奇怪。现在高尔基俱乐部里在干什么?”  “空着。”奥列格说。他想起他在俱乐部墙上贴传单,险些被“警察”抓住的情况。“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心里想。“它无论做机关或是做住宅都不合适,所以空在那里。”奥列格解释说。  “你们去请求长官,把它办成一个名副其实的俱乐部。”  奥列格沉默了一会,他的额上聚起了皱纹。  “我不理解。”他说。  “这并没有什么要理解的:就是为青年人和居民办的俱乐部。你们去把那些不问政治、一心只想玩乐、闷得发慌的男女青年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有你们参加的发起人小组,再去找市长先生,让他批准借用这所房子做俱乐部。你们就对他说,我们要在文化上用‘新秩序’的精神为居民服务。你们就说,只是让青年人跳跳舞,免得他们整天游荡,脑子里尽胡思乱想!这个卑鄙家伙本人当然是一点做不了主,不过他会去请示上级。他们会批准的。他们自己就无聊得要命。”刘季柯夫说。  奥列格的头脑具有的并不是琐碎庸俗的小聪明,而是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异常实际的机智。他马上就猜到,可以把总部委员安插在俱乐部里,再通过他们跟五人小组的组长们保持联系。但是要他违背自己的意志去卷入这个违反人性的世界,要他不管通过什么形式去参与这个令人反感的世界的肮脏事,却使他的良心感到不安。要他本人在人们中间树立歪风邪气,或者哪怕是从旁协助……不,什么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他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刘季柯夫一眼。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刘季柯夫态度平和地说,“你不明白!要是你明白了,你就可以给我和整个组织帮一个大忙。”刘季柯夫站起来,在房间里沉重地走了几步。“小小的孩子,却怕……玷污自己……纯洁的人是不会被玷污的!他们的那批宣传员有什么屁用?他们只要在俱乐部里多安一个大喇叭,它就会大喊大嚷。应当把这个俱乐部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的宣传不用大喊大叫,可是要比他们的宣传有力。老实告诉你,连我们也要在你们这件工作里插手。当然,我们要做得连你们都看不出来,这一点要请你们原谅。至于节目,你们要搞一些不偏不倚的东西。要是你们能把像莫什柯夫、万尼亚或是沃洛佳那样的青年放到这件工作里去,——要是让刘巴去,那就更好,——他们会把这件工作给你安排得停停当当。”  甚至在奥列格同意他的建议之后,老刘季柯夫还在谆谆劝导他的青年伙伴。奥列格因为方才一时受了不正确情感的影响,心里很不愉快。  “我所以要说这些,是因为你对我说的那一番话,你的同伴们也会对你说的,我要让你知道怎样答复他们。”刘季柯夫说。于是他又孜孜不倦教导着奥列格。  万尼亚、莫什柯夫、再加上两个跟“青年近卫军”没有关系的姑娘,事先取得新一号井管理当局的支持,就去找斯塔庆柯市长。他们的确是代表在这件事上结合起来的青年。  斯塔庆柯在没有生火的、肮脏的市参议会里接见他们。他像平时一样喝得醉醺醺的。他把手指肿胀的小手放在绿呢台毯上,眼睛盯着万尼亚。万尼亚的态度谦逊有礼,说话文绉绉的,他的眼睛透过玳瑁眼镜并不是望着市长,而是望着绿呢台毯。  “城里谣言纷纷,仿佛德军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受到挫败,因此青年人的脑子里就有些……”万尼亚用细长的手指不明确地凌空动了一下,“动摇起来。我们得到保耳先生,”他说出山矿营派在新一号井的全权代表的姓,“和另一位先生的支持,”他又说出市参议会教育科长的姓,“那件事,市长先生,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最后,我们代表忠于‘新秩序’的青年当面来请求您,瓦西里·伊拉利翁诺维奇,因为我们知道您最富有同情心……”  “诸位,从我这一方面……孩子们。”斯塔庆柯突然亲切地叫了一声。“市参议会……”他眼睛里涌出了眼泪。  斯塔庆柯也好,“诸位”或是“孩子们”也好,都知道市参议会本身屁大的事也做不了主,一切都要由宪兵站长来决定。但是斯塔庆柯是“赞成派”:他——果然不出刘季柯夫所料——“自己就无聊得要命”。  这样,获得宪兵站长的批准之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在高尔基俱乐部首次举行歌舞晚会。  观众坐的坐,站的站,有的穿着大衣,有的穿军大衣,有的穿皮大衣。俱乐部里没有生火,但是观众超出俱乐部所能容纳的一倍,所以不大一会从蒙着水汽的天花板上就开始往下滴水。  前排坐的有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巴尔德宪兵副站长、施维德中尉和他的副手费耳德纳、特派员桑德斯带着农业指挥部的全体人员、施普利克上尉带着聂姆庆诺娃、斯塔庆柯市长、“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夫妇和不久以前派来帮助他的侦查员库列肖夫。库列肖夫外表文质彬彬,圆脸上长满雀斑,蓝眼睛,稀疏的红眉毛,身穿黑色长大衣,头戴红色帽顶上有两条交叉的金带的库班帽。出席的还有保耳先生、尤纳先生、贝凯尔先生、勃洛什凯先生、施瓦尔茨先生以及山矿营的其他上等兵。出席的还有翻译舒尔卡·雷班德、宪兵站长的厨子和施维德中尉的厨师长。  稍后几排坐着过路的德国部队和罗马尼亚部队的兵士、宪兵和“警察”,在满场衣服灰暗、头巾和帽子敝旧的本地居民当中,他们的制服颇为引人注目。芬庞军士没有来,他工作太忙,而且一般地说他也不爱玩乐。  “贵宾们”坐在质地结实的旧布幕前,幕的四边都装饰着画有镰刀斧头的苏联国徽。但是幕拉开之后,观众就在舞台的后景上看见一幅“元首”的彩色巨幅画像,这是靠当地的力量画的,面部比例有几分不对,不过仍旧非常逼真。  晚会以一出古老的轻松喜剧开始。杜尔根尼奇扮演一个老头——未婚妻的父亲。他忠于他的传统和自己的艺水原则,化装得像园丁达尼雷奇。克拉斯诺顿的观众在自己心爱的演员出场和退场时都报以掌声。德国人没有笑,因为勃柳克纳宪兵站长没有笑。但是等喜剧演完的时候,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几次把一只手掌放到另一只手掌上。那时德国人也鼓起掌来。  弦乐队的台柱是本城两位最优秀的吉他演奏家维克多·彼得罗夫和谢尔格·列瓦肖夫。他们演奏了圆舞曲《秋梦》和《我能不能走到小河边》。  俱乐部负责人兼报幕员是斯塔霍维奇,他身材细长,穿一套黑色西服,皮鞋擦得雪亮,态度庄重地走上舞台。  “鲁干斯克州游艺团演员……刘波芙·谢夫卓娃!”  观众鼓起掌来。  刘勃卡穿着天蓝色的绉纱连衣裙和天蓝色的高跟鞋出场,由华丽雅弹着一架音调非常不准的钢琴伴奏,唱了几支忧郁的和几支快活的小调。她的演唱大受欢迎,观众鼓掌经久不息,促她再次出场。她像旋风似的跑上舞台时已经穿着她的色彩绚烂的花连衣裙和奶黄色皮鞋,手里拿着口琴,开始用丰满的双腿跳起天晓得叫什么名堂的舞来。德国人狂叫起来,在她退场时报以热烈的喝彩声。  身穿黑色西服的斯塔霍维奇又出来报幕:  “模仿茨冈情歌的讽刺歌……符拉箕米尔·奥西摩兴!吉他伴奏谢尔格·列瓦肖夫!……”  沃洛佳把两支胳臂拚命朝后弯,僵硬地伸着脖子,出人不意地、猛然发疯似地跳起舞来,一边唱着《噢,妈妈,我闷得慌哪》。神情阴郁的谢尔格弹着吉他,像梅菲斯特①那样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  ①梅菲斯特是德国作家歌德(1749—1832)根据关于浮士德的传说写的诗剧《浮士德》中的恶魔,与浮士德形影不离。  观众们哄堂大笑,德国人也笑。  沃洛佳应观众的要求再唱一支。他带着他那独特的硬邦邦地转动脑袋的姿势唱着,主要是对着“元首”画像:    嗳,告诉我,告诉我,流氓无赖汉,  你是谁家子,你从何处来?  噢,只要太阳一升,  你就要束手就擒,  你就要一命归阴……  人们从座位上站起来,乐得直嚷。沃洛佳出来谢幕的次数难以数计。  晚会以柯瓦辽夫领导的小组的杂技节目告终。  这边在俱乐部里举行着歌舞晚会,奥列格和妮娜却在那边收听了“最新消息”:苏军在顿河中游地区大举进攻,收复了新卡里特瓦、康杰米罗夫卡和鲍古恰尔,那就是说,今年七月德军在南方突破以前所占领的那些据点,现在都被收复了。  奥列格和妮娜复写这条消息一直写到天亮。他们突然听到头顶上发动机的隆隆声,这种发动机的特别的声响使他们感到愕然。他们跑到院子里。在严寒晴朗的天空,肉眼可以看见苏联轰炸机在城市上空飞行。它们不慌不忙地飞行着,发动机的隆隆声充塞了整个空间。它们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前面的什么地方投下几枚炸弹。轰轰的炸弹声连克拉斯诺顿都能听见。敌人的歼击机没有上去迎击苏联轰炸机,过了一会,高射炮队才开起炮来,可是轰炸机还是不慌不忙地经过克拉斯诺顿上空返航。        第五十三章  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二月这些有历史意义的月份里,苏联人,尤其是处于德军大后方的苏联人,无法看到以“斯大林格勒”这个象征性的词使世界人民永志不忘的那个历史事件的真正规模。  斯大林格勒——这不仅是在一个成为一片废墟的城市里紧靠伏尔加河的一条狭窄地带上展开的史无前例的对敌防御战。这个敌人集中了数量庞大无比的兵力,组合了各种各样的兵种,配备着如此充足的最新技术装备,这在全部人类史上任何一次最大规模的战争中都是空前的。  斯大林格勒——这是新的苏维埃制度培养出来的军事长官的统帅天才的伟大表现。在不到一个半月的极短时期内,按照分为三个阶段来实现的一个统一、完整的计划——在伏尔加河沿岸和顿河草原空前辽阔的战场上实现的计划,——苏军包围了敌军二十二个师,击溃了他们三十六个师。总共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消灭和俘虏了被包围的敌人。  斯大林格勒——这是新的苏维埃制度所产生的人们的组织天才的最好明证。要了解这一点,只要想象一下:有多大的人力和军事技术装备按照一个统一的计划和统一的意志行动起来;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曾经储备了和创造了多少后备的人力和物力;为了把这些人力和物力调往前线并且给他们以粮食、服装、弹药和燃料的供应,需要多少组织者的努力和物资;最后,为了使成千成万有军事经验、有政治素养的指挥员和军事长官康德哲学为本,强调先天经验直观,认为时空、因果律等都,从士官到元帅,来领导这个行动并且把它变为千百万武装人员的有意识的行动,又曾做了怎样的有世界性历史意义的学习工作和教育工作。  斯大林格勒——这是有统一计划的新社会的经济比无政府状态的旧社会经济优越的最高标志。没有一个旧型的国家在受到由欧洲大部分国家的工农业所武装和供应的数百万敌军深入国土历时一年半之后,在它遭受了无法想象的物质破坏和蹂躏的一年半之后,还能够在经济方面解决这样一种进攻的任务。  斯大林格勒——这是摆脱了资本家的锁链的人民的精神力量和历史智慧的表现。  像所有的苏联人一样,普罗庆柯也无法知道他自己目击和参与的那个事件的真正规模。但是,靠着无线电的联系,还有通过联络员跟乌克兰游击队司令部和即将最先向乌克兰境内挺进的西南方面军军事委员会的联系,关于苏军攻势的性质和规模上设有“无极”。,普罗庆柯较之其他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对敌斗争的苏联人,是要知道得多一些。  普罗庆柯在伏罗希洛夫格勒逗留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正足以开展本城全部四个地下区委的活动。但是到获悉苏军突破顿河中游德军战线的消息时,普罗庆柯已经几次变换自己的住所。从十一月底开始,他主要就留在本州北部各区。  没有人暗示普罗庆柯,说他目前正是应该待在北方这几个区里。但是凭他普通的常识或是直觉,他知道目前他更需要待在最靠近苏军战线的地方,待在游击队能够最先跟苏联正规部队配合作战的地方。  普罗庆柯日夜盼望的时机——可以将零星的游击小组重新合并为能够作大规模战斗行动的游击队的时机,渐渐临近了。  普罗庆柯现在住在别洛沃德斯克区一个村子里,在玛尔法的亲戚家里。从俘虏营里被救出来的近卫军中士高尔杰依·柯尔尼延柯——玛尔法的丈夫——也藏在那里。柯尔尼延柯在村里建立了一个游击小组,这个游击小组除了本身的任务以外,还要保卫普罗庆柯,不让他发生任何意外。别洛沃德斯克区所有各个游击小组的指挥员,就是克拉斯诺顿高尔基学校的学生夏天去劳动的那个国营农场的场长,也就是把最后一辆卡车交给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让孩子们撤退的那个场长。现在普罗庆柯就是下令给这个场长,命令他把别洛沃德斯克区所有的小组集合起来,编成一支有二百来人的游击队。  在普罗庆柯的报务员收到密码消息,获悉德军战线在东北方的新卡利特瓦到莫纳斯蒂尔申纳这一段和在东方的契尔河上鲍柯夫斯柯叶地区被深入突破的时候,全世界的人民还不知道苏军在顿河中游地区已经发动了强大的新攻势。同时普罗庆柯接到命令,要他将全部由他指挥的游击队都调到敌人北方的交通线上,就是调到康杰米罗夫卡和马尔柯夫卡,以及东方的交通线上,就是调到米列罗沃、葛路鲍卡雅、卡缅斯克和李哈雅等处。这是方面军军事委员会的命令。  “我们的时候来到了!”普罗庆柯扬扬得意地说完就拥抱住报务员。  他们像弟兄那样亲吻了一下。突然普罗庆柯轻轻地推开报务员,大衣也没有穿就从屋子里跑了出去。  是一个严寒晴朗的夜晚,星斗满天。最近几天老是飘雪,屋顶和远处的山岗都在雪衣下面静静地沉睡。普罗庆柯站在外面并不觉得冷,他觉得胸口发胀,他贪婪地吸着寒冷的空气,抑制不住的热泪从他眼睛里滚出之后就在面颊上冻住了。  普罗庆柯约莫要走一小时才能到寓所。他把报务员和收发报机一齐带走。身强力壮的近卫军中士柯尔尼延柯刚完成消灭各个庄子里的“警察”岗哨的战斗行动回来,已经睡得很熟。但是普罗庆柯刚一摇他的肩膀,把自己收到的消息告诉他,他的睡意马上就消失了。  “在莫纳斯蒂尔申纳附近!”柯尔尼延柯欢呼起来,眼睛也发亮了,“我自己就是从那边战线来的,我就是在那边被俘的……过不了几天我们的军队就要来到这里,记住我的话吧!”  这个老兵激动得发出了咯咯的声音,急忙穿起衣服来。  所有北部的游击小组都归柯尔尼延柯指挥,所以他得立即去马尔柯夫卡到康杰米罗夫卡之间的这个地区。而普罗庆柯本人则应由携带收发报机的报务员和两名游击队员护送,前往那个国营农场场长所领导的游击队根据地高罗箕希村:普罗庆柯懂得,最好是待在游击队里的时候现在已经到了。  在这些劳碌奔波的日子里,他从伏罗希洛夫格勒带来的他妻子的女友玛莎,一直在做他的联络员。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是那种性格坚强、忠心耿耿的人,这种人平时在生活中非常谦虚,一定要有组织家的锐利的眼光才能从群众中把他们选拔出来。但是这些具有这种性格的人一旦被选中之后,就会发挥超人的工作能力,而且达到完全忘我的地步,所以具体完成他们的上级和领导所交下的任务的担子,都落在他们肩上。没有这种人的帮助,甚至最重大的任务也仍然无法实现。  玛莎昼夜奔忙。如果跟她一起工作的人试图想象一下她生活中和工作中最大的特点,他们就会因为谁也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睡过觉而感到吃惊。即使她去睡觉,那也睡得非常之少,主要的是,睡得无人察觉,仿佛她是根本不睡觉似的。  这个女人的灵魂里燃烧着没有人看到的伟大的工作热情。使她的灵魂感到温暖的唯一的个人的喜悦,就是她意识到她并不是孤独的。她虽然不能跟她的女友卡佳来往,——她只能通过玛尔法跟卡佳保持联系,——但是玛莎知道,她唯一的好友就在近处,她们都在为着共同的事业工作。而对于普罗庆柯,玛莎是无私地献出了整个心灵,因为他在许多人中间发现了她,信任她。所以,为了他的这种信任,她可以为他献出生命。  普罗庆柯全神贯注在这些巨大事件上,他本人也在竭尽全力促进这些事件的发展。他向玛莎发出了最后几个命令:  “到了玛尔法那里,你要亲自跟米佳金游击队的指挥员会面。他的活动地区是通葛路鲍卡雅和卡缅斯克的大路。让他立即出动,日夜活动,不让敌人有喘息的机会。至于卡佳那里,让玛尔法去通知她,叫她立刻丢下她的教师工作,——  到这儿来……”  “到这所房子里来?”玛莎又问了一遍。  “到这所房子……至于你,一刻也不要耽误,到克谢尼雅·克罗托娃那儿去。你找得到路吗?”  “找得到。”  普罗庆柯向玛莎交代任务的时候,给了她这个地址:乌斯片卡村,医疗所,瓦连京娜·克罗托娃医生。瓦连京娜的妹妹克谢尼雅现在担任普罗庆柯的妻子卡佳和顿涅茨河以南所有区委之间的联络员。  “告诉克谢尼雅,活动地区是在通李哈雅、通沙赫特、通新切尔卡斯克、通罗斯托夫、通塔冈罗格的那些大路上。”普罗庆柯接着说,“要日夜活动,不让敌人有喘息的机会。凡是战线即将逼近之处的居民点,都要去占领,把敌人吸引过来……卡佳的总接头处看来是要撤了。今后总接头处就在玛尔法那里。我来换一个口令……”他俯身凑着玛莎的耳朵,对她说了口令,“不会忘记吧?”  “不会。”  他想了一会,说:  “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吗?”她抬起眼睛望着他。其实她要问的是:  “那么我呢?”但是她眼睛里丝毫没有流露出来。  普罗庆柯的记忆力很强,他在头脑里检查了一下,有没有什么事遗漏。于是他想起他没有给玛莎交代今后的工作。  “哦……你到了克谢尼雅那里,就听她指挥。以后你们俩就给玛尔法做联络工作。用我的名义告诉她们,不要再派你到任何地方去。”  玛莎垂下了眼睛。她想象她马上就要一个人只身上路,离开我们的军队旦夕之间就可以到来的这些地方,愈走愈远。是的,过不几天,现在她跟普罗庆柯站的这块地方已经不会留下一个敌人,他们大伙梦寐以求、不惜为之牺牲自己生命的那个光明世界就要回来了。  “好吧,玛莎,”普罗庆柯说,“你和我都没有时间……谢谢你做的一切……”  他紧紧地拥抱她,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她有一刹那工夫在他的胳臂里默不出声,答不上话来。  她穿得像德军后方最贫苦的妇女,背上背囊,就走出农舍。普罗庆柯没有出来送她。于是,在这破晓前的时刻,她这个面貌并不年轻但同时还非常像少女、具有钢铁意志而不惹人注意的妇人,就踩着吱吱作响的雪,踏上了她的孤独遥远的征途。  隔了一会,普罗庆柯带着他的一小群人也出发了。这是一个严寒的、寂静的早晨。透过死气沉沉的迷雾,现出冬日阴冷的朝霞。在这里,无论在地上或是天空,都感不到一线生气,听不到一点声音,甚至一丝风声。极目四望,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在峡谷的洼地和山岗的斜坡上,有些地方露出了点点灰色的灌木丛。周围的一切都披着雪入梦了。一切是这样地令人不舒服,是这样地贫乏、寒冷、荒凉,似乎要永远这样下去似的。可是普罗庆柯在这片无垠的荒漠上走着,却是心花怒放,胜利的炮声在他心里隆隆地响着。  从普罗庆柯在这个寂静的早晨出发去游击队之后还不到五天,在一个迟暮时分,就有一个戴人造毛里子的德国风帽的游击队员,把普罗庆柯的妻子卡佳带到高罗箕希附近一所空房子里来和他相会。好像分裂为几个部分的大会战的炮声,震天动地,在这片辽阔无垠的土地上隆隆作响。普罗庆柯浑身黑硝烟,坐在那里望着妻子的美丽的脸庞。  周围的一切都乱成一团,沸腾起来,发出光亮。到了夜间,几十公里以外都可以看到亮晶晶的信号弹的闪光,甚至可以看到炮火的闪光。天上地下都隆隆作响。大规模的坦克战和空战展开了。普罗庆柯的部队里的人已经知道,迎着他们冲过来的是新近获得近卫军团称号的坦克军团,所以他们总摆脱不掉这样一种幻觉:仿佛他们真的听到了无数坦克的钢甲相撞的轧轧声。我方和敌方的飞机在天空盘旋,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的白色螺旋线,这些螺旋线往往连续几个小时凝挂在凛冽的空气里。  混乱的德军后勤部队沿着平路机平过的大路向西方和西南方缓慢地退却,可是无数的村道还在普罗庆柯的控制之下。在惨败时碰到胜利者神速进攻的情况下往往如此:还有招架之力的德军部队只顾着要击退这个主要的严重的危险,他们已经无暇顾到游击队了!  在许多大大小小的居民点里,特别是在注入北顿涅茨河的卡梅什纳雅、杰尔库耳、叶夫苏格这几条河流的两岸,都有德军驻防。这些地方事先都筑了永久工事,现在又匆匆忙忙地添造了新的工事。在每一个筑有这种防御工事的居民点周围,甚至在它已经被进攻的苏军绕过并且已处于苏军控制的情况下,都展开了激烈持久的战斗。德军驻防部队都顽抗到底,直到最后一个士兵,因为希特勒下了命令:不准后退,不准投降。可是在村道上逃跑的三三两两的德国官兵——先前被击溃或被俘的队伍的残部——却都成了游击队的囊中之物。  在这五天之内,有一些几个月来几乎一直空闲着的德军后方机场都变成作战机场,受到苏联空军的全力袭击。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苏军攻势的神速。德国的远距离轰炸机队也急忙把基地转移到大后方。  他们俩单独坐在一所空阒无人的农舍里。卡佳刚脱下农民穿的皮袄,脸还冻得通红,普罗庆柯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发黑。魔鬼似的火星不时从普罗庆柯的一只眼睛跳进另一只,他说:  “我们一切都是按照近卫坦克军团政治部的指示行动,而且干得挺好!”他笑了起来,“卡佳,我叫你来,是因为这件事让别人做我不放心。你猜是什么事?”  她还能感到他最初猛烈的拥抱和在她眼皮上的亲吻,她的眼睛还是湿润的,并且因为望着他而放光。但是他除了现在他所关心的那桩最重要的事,已经不能再谈别的。于是她马上猜到他叫她来干什么。不,她连猜都不用猜,她一看见他,心里就明白了。过不了几个小时,她又要离开他上路,——她知道到哪儿去。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一点她是无法解释的。这只是由于她爱他。于是卡佳只用点头来回答他,接着又抬起她那双湿润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在她的轮廓分明、饱经风霜、甚至有些严峻的脸上,这双眼睛显得非常美丽。  他一跃而起,检查了门有没有闩上,就从图囊里摸出几张四开纸那样大小的卷烟纸。  “你看……”他小心地把纸摊在桌上说,“你看,文字我全部都译成了密码。可是地图却没法译成密码。”  的确,纸的正反两面都用削得极尖的铅笔写满了那么小的小字,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人的手写出来的。在一张纸上精密地画着伏罗希洛夫格勒州的地图,上面布满了小小的方块、圆圈和三角。这些记号当中最大的不过蚜虫那么大,最小的只有针尖那么大,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件精密绝伦的工作是花费了多大的劳力。这是五个月来细心搜集、根据最新材料加以核对和补充的有关敌人主要防线、设防据点、火力阵地的部署和机场、高射炮兵、汽车库、修理厂的位置,有关德国军队、驻防军的数目和他们的装备以及有关其他许多材料的情报。  “告诉他们,跟我的这些材料相比较,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和顿河沿岸有好多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变得对敌人有利。可是在顿涅茨河前面的一切,就不会变化了。再告诉他们,德国人在大大地增强米乌斯河的防御。结论他们自己会做,不用我来教他们。可是我要告诉你:如果德国人在增强米乌斯河的防御,这就意味着,希特勒对于他们能不能守住罗斯托夫没有信心。明白吗?”  普罗庆柯响亮而高兴地笑起来,就像他平时在家庭圈子里,特别是跟孩子们在一起,在他罕有的十分悠闲的时间那样笑法。有一瞬间他们忘掉了他们俩要做的事。普罗庆柯双手捧住她的头,又微微推开,用充满柔情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不断地重复说:  “啊,你是我的小燕子,我的小燕子……哎哟!”他叫起来,“最重要的消息我还没有对你说呢:我们的军队已经进入了乌克兰的土地。你看……”  他从图囊里摸出一张拼贴起来的很大的军事地图,把它摊在桌上。最先映入卡佳眼帘的就是用红蓝铅笔描画得很粗的伏罗希洛夫格勒州东北地区的已经被苏军收复的许多居民点。一股热浪涌上了卡佳的心头:这些居民点里有几个离高罗箕希非常之近。  普罗庆柯和卡佳会见之时,伟大的斯大林格勒战役的第二、第三阶段尚未完成,第二包围圈还没有将斯大林格勒的德军集团军群完全包围。但是在那天夜里已经知道,驰援被围在斯大林格勒的德国集团军群的德军已在科杰尔尼柯沃地区被击溃,并且已经接到我军在北高加索进攻的最初消息。  “李哈雅—斯大林格勒铁路有两处被我军切断,就在这里的车尔尼雪夫斯卡雅和塔青斯卡雅。”普罗庆柯高兴地说,“可是莫罗佐夫斯克还在德国人手里。现在这里,沿卡利特瓦河差不多所有的居民点都被我们收复了。我们越过了米列罗沃—沃罗涅什铁路从米列罗沃到康杰米罗夫卡北部的这个居民点的这一段。但是米列罗沃还在德国人手里。他们大大增强了它的防御。不过好像我们的军队已经绕过了它,——你看,坦克已经冲到多么远的地方……”普罗庆柯的手指沿着卡梅什纳雅河在米列罗沃西面移动,又朝卡佳望了一眼。  卡佳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地图,她看的正是我军最接近高罗箕希的那些地方,她的眼睛里露出了鹰隼的神色。普罗庆柯懂得她为什么要这样看,就不做声了。卡佳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朝前面望了一会。这已经是她平时的、聪明的、沉思的、微带忧郁的眼神了。普罗庆柯叹了口气,把这张画着地图的卷烟纸放到大地图上面。  “你看这儿,这一切你都应当记在心里,你在路上已经没有可能再看这张图了。”他说。“你把这几张纸藏好,以便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总之,可以吞下去。你还要好好地想想:你要装扮成什么人?我想,你可以扮做难民。一个逃难的教师,就说是从契尔来的。你从赤色分子那里逃出来。你对德国人和‘警察’就这么说。至于对当地居民……对当地居民你就说:你是从契尔到旧别尔斯克去投亲的,——一个人活不下去。好人会可怜你,留你过宿,坏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普罗庆柯并不望着妻子,用有些喑哑的声音轻轻地说。“你要记住,按照我们这儿所理解的战线,是没有的。我们的坦克在进攻——这边有,那边也有……你要绕过德军防御点,别让他们看见你。但是到处都会有偶然碰到的和过路的德国人,对这种人更要小心。等你走到这个地界,就不要再往前走,就在那里等待我们的军队。你看,这里连我的地图上也什么都没有画上,那边的情况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你又不能去向人打听,——有危险。你去找一个孤老婆子或是单身妇女,住在她家。战斗一发生,你就钻到地窖里去躲着……”  其实这一切对卡佳的嘱咐都是多余的。但是他满心想帮助她,哪怕提些建议也好。要是他能替她前去,他真不知道要多么高兴呢!  “你一动身,我马上就通知那边,说你已经出发。要是没有人来接你,你就对最先碰到的我们的懂事的人说明,请他陪你去坦克军团政治部……”突然有一颗调皮的火星在他眼睛里跳了一下,他说:“你到了政治部以后,别高兴得忘了你还有个丈夫,你请他们转告我,就说你已经平安到达。”  “我还不愿意这样说呢。我要说:你们要么赶快进攻,把我那口子救出来,要么就放我回到他那里去。”卡佳说着,不由地笑了起来。  普罗庆柯突然感到为难。  “我本来不想谈这个问题,可是看来是不说不成了,”他说着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我们的军队进攻得多快,我也不能等待他们。我们的工作是跟德国人一同撤退。我们的军队到这儿来,我们就要跟着德国人到那边去。现在我们跟德国人的关系真是如胶似漆。我要从这边打击他们,一直打到最后一个德国人离开我们的伏罗希洛夫格勒州的土地。不然的话,我们的旧别尔斯克、伏罗希洛夫格勒、克拉斯诺顿、鲁别让斯克、克拉斯诺鲁奇斯克的游击队和地下工作者不知会对我有怎样的想法?……至于你要回到我这儿来,那也欠考虑:这已经毫无必要。你听我说……”他向她弯下身子,把他的结实的手放在她的纤细的手指上,紧握着。“你不要留在军团里,你在那边没事可做,你可以请求调到方面军军事委员会下面。你会见到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你可以请求他让你去看看孩子们。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应该得到这种权利。可是孩子们呢?现在连他们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在萨拉托夫呢,还是在别处?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身体不知可好?”  卡佳望着他,什么也不回答。遥远的夜战的隆隆声震撼着这座和庄子隔开的小房子。  普罗庆柯的心里对她——他的伴侣和爱妻——充满了爱怜。因为只有他知道,她,他的卡佳,实际上是多么温柔善良,她是以怎样超人的性格的力量克服着种种危险和困苦,忍受着屈辱,面临过死亡并且经受了亲友死亡的痛苦。普罗庆柯希望让他的卡佳赶快离开这里,到有着自由的人,有着光明和温暖、有着孩子的地方去。但是他的卡佳想的却不是这些。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普罗庆柯,后来她把手抽出来,在他的朝后梳的亚麻色头发上温柔地抚摩了一下。这几个月来,他两鬓的头发更朝上退,因此他的高高的前额就越发显得高了。  她在这柔软的亚麻色头发上温柔地抚摩了一下,说道:  “你不用说,你什么都不用对我说……你不用说,我自己全知道,让他们该怎样使用就怎样使用我吧,我不准备请求让我到什么地方去。只要你在这里,我就要永远靠近你,只要他们能允许我……”  他还想反驳她,但是突然他整个的脸变得柔和了。他抓住她的双手,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掌里。过了一会,他才抬起他的蓝眼睛望着她,非常轻柔地说:  “卡佳……”  “是的,该走了。”她说了就站起身来。        第五十四章  护送卡佳的是当地一个像熊一样魁伟的老头,大伙都管他叫“福马老头”。旅途开始的时候,卡佳和福马老头还有机会交谈三言两语,那时她就打听出他姓柯尔尼延柯。他是无数的柯尔尼延柯——这里草原上最早的乌克兰老住户——中的一个,而且也像所有的柯尔尼延柯一样,是高尔杰依·柯尔尼延柯的远亲。  后来他们就没有机会谈话了。  他们连夜赶路,一会儿走村道,一会儿走草原。雪不过刚覆盖住田野,路并不难走。在北边和南边的地平线上有时现出汽车的灯光,转眼又消失不见。南北两面都是平路机平过的大路。所以离得虽远,还是能听到汽车在行驶。南面是在米列罗沃地区被击溃的德军部队在撤退,北面是巴兰尼柯夫卡——我军收复的第一个伏罗希洛夫格勒州的居民点——  的敌军在撤退。  卡佳和福马老头是往东去,但是他们常常要变换方向,绕过草原上的村子和设防据点。卡佳觉得路途十分漫长,不过他们还是越来越接近战区:大炮沉重的喘息变得更清晰,地平线上忽而这边忽而那边炮火的闪光也看得更清楚了。黎明时开始落起干雪珠,它减弱了各种声响,而且什么都看不见了。  卡佳穿着难民穿的破旧的毡鞋,背着麻袋,浑身是雪。周围的一切——这魁伟的福马老头(他戴的皮帽的帽耳朝上翻起,但是没有系上,所以朝两面张开)、这沙沙的脚步声、还有这在眼前不住闪动的雪珠,——都像是一幅幻景。卡佳心里迷迷糊糊,处于半睡状态。突然她感到脚底下踩到了硬土。福马老头站住了。卡佳把脸凑近了他,心里立刻难受起来:到这里他们应当分手了。  福马老头带着亲切关怀的神情望着她的脸,他的黝黑的手顺着他们刚走上的那条村道指过去。卡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望。天快亮了。老头把两只大手放在她肩上把她拉到面前,他的口髭和胡子弄得她的耳朵和面颊痒酥酥的,他热烘烘地对她耳语说:  “顶多不过二百俄丈①。您懂吗?”  “再见啦。”她轻轻说了一句作为回答。  --------  ①一俄丈合二·一三公尺。  她沿着村道走了不多几步,就回过头来望望:福马老头仍旧站在大路上。卡佳明白,老头一直要站在那里,等她从他的视野里消失才走。果然,她走了五十米光景,还能辨出他的侧影,——身材魁伟的老头浑身披雪站在那里,像个圣诞老人。等她第三次再回过头来,福马老头已经看不见了。这是卡佳能够指望有自己人帮助的最后一个村子,再往前走就只能靠自己了。这个小村坐落在一排坐西朝东的高高的工事后面,那些工事只是德国人在这里匆促筑起来的防线的一部分。普罗庆柯曾对卡佳说过,最舒适的房子都被据守防御点的那些小分队的军官和参谋部占用了。  普罗庆柯警告过妻子,如果她到达时满村都是从卡梅什纳雅河的德军防线被赶过来的部队,她的情况就可能复杂起来。这条小河注入顿涅茨河的支流杰尔库耳河,在靠近罗斯托夫州州界的地方从北往南流,几乎跟康杰米罗夫卡—米列罗沃铁路平行。卡佳要去的村子就在卡梅什纳雅河畔,她应当在那里等待我军到达。  卡佳透过雪网远远望见近处的一所农舍的侧面,就从村道上拐了弯,穿过田野绕过村子,眼睛一直望着这些屋顶。她知道她要去的农舍是数过去的第三所。天愈来愈亮。卡佳走到这座小小的房子跟前,把身子贴近百叶窗紧闭的窗子。屋子里寂静无声。卡佳没有敲窗,而是照人家教她那样搔了几下。  好一会没有人答应。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过了一会,屋里有人轻轻地应了一声,——这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的声音。卡佳又搔了一阵。有一双小脚在泥地上啪哒啪哒地走过来,门开了一条缝,让卡佳走进去。  屋子里非常暗。  “您是哪儿来的?”一个孩子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卡佳说出了暗号。  “妈妈,你听见吗?”那男孩说。  “轻一点……”一个妇人的声音低声答应道,“你又不是不会讲俄罗斯话①。她是俄罗斯人,你难道听不出?到这边来吧,请在床上坐。萨什柯,你告诉她在哪里……”  --------  ①孩子讲的是乌克兰语。  孩子冰冷的手握住卡佳的在无指手套里焐得暖和和的手,拉着她走。  “等一下,让我把皮袄脱掉。”她说。  但是迎面伸过来一只妇人的手,从孩子手里接过卡佳的手,把她拉过去。  “就这样坐着吧。我们这里很冷。您没有看见德国巡逻兵吧?”  “没有。”  卡佳放下背包,取下头巾抖了抖雪,然后解开皮袄,就在身上拉着下摆把雪抖掉,才挨着那妇人在床上坐下。孩子几乎是悄没声儿地在另外一边坐下,——卡佳不是听到,而是凭母性的直觉感到他是紧挨着母亲,挨着她的温暖的身子。  “村里德国人多吗?”卡佳问。  “并不怎么多。他们现在连过夜都不在这里过,多数是在那边地窖里过夜。”  “地窖里……”孩子干笑了一声,“是在掩蔽部里!”  “反正是一码事。听说,现在他们这里要有部队来增援,他们打算在这里坚守阵地。”  “请问,您是叫迦林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吗?”卡佳问。  “就叫我迦丽亚①吧,我年纪还不大,我叫迦丽亚·柯尔尼延柯娃。”  --------  ①迦丽亚是迦林娜的小名。  已经有人对卡佳说过,她还要遇到一家姓柯尔尼延柯的。  “您是到我们部队里去吗?”孩子轻轻地问。  “是到我们部队里去。能通过吗?”  孩子沉默了一会,然后带着神秘的表情说:  “常常有人通过……”  “是很久以前吗?”  孩子没有回答。  “我怎么称呼您?”那妇人问道。  “身分证上是维拉……”  “维拉就维拉吧,这儿都是自己人,他们会相信的。要是有人不信,他也不会说什么。也可能有这样的坏人会出卖您,可是现在谁敢?”妇人带着镇静的冷笑说,“有谁不知道,我们的军队快要来了……您收拾收拾,在床上躺一会,我给您盖上被子,您好暖和暖和。我跟儿子两人一块睡,这样可以暖和些……”  “那我不是把你们挤走了?!不,不,”卡佳连忙说,“我随便在长凳上或是地上躺一会就成,我反正睡不着。”  “您会睡着的。我们反正要起来了。”  农舍里的确很冷,——可以感到,入冬以来屋里就没有生过火。卡佳已经习惯在德国人的统治下屋里都不生火。至于吃的——简单的汤啦、粥啦、或是土豆啦,居民也都凑合着烧点木片或是麦秸做一下。  卡佳脱了皮袄和毡靴躺下。女主人给她盖了一条棉被,再压上皮袄。卡佳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声低沉可怕的巨响惊醒了她。她在睡梦中与其说是听到,还不如说是整个身子感觉到这个响声。她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床上抬起身来,在这一瞬间又接连来了几声爆炸,那巨响和爆炸引起的空气的震荡充塞着周围整个世界。卡佳听到一阵低沉的发动机的吼声,——有几架飞机连续低低飞过村子上空,立刻就以陡急的曲线升高。卡佳并不是知道,她只是凭声音辨别出来,这是我们的“伊尔”①。  --------  ①“伊尔”是苏联一种轰炸机的型号。  “是我们的!”她高兴得叫起来。  “是,是我们的。”男孩沉着地说,他坐在窗前的长凳上。  “萨什柯,穿起衣服来。维拉,应该怎么称呼您呢,您也穿好衣服!飞机虽是我们的,可是它们一丢炸弹,你就起不来了!”迦丽亚说,她手里拿着一把苦艾扎的扫帚站在屋子当中。  屋子里虽然很冷,迦丽亚却裸露着胳臂,光脚站在泥地上,孩子坐在那里,衣服也没有穿好。  “它们什么也不会丢下来。”男孩怀着意识到自己比妇女们强的优越感说道,“它们在轰炸工事。”  他,这个瘦弱的男孩,长着一双成年人的严肃的眼睛,坐在长凳上,两条光腿交叉着缩在凳子底下。  “我们的‘伊尔’——在这种天气还出来!”卡佳激动地说。  “不,那是夜里结的霜。”男孩察觉她把视线投到结了霜花的窗上,这样说道,“天气很好,虽然没有太阳,可是雪已经停了……”  卡佳在她的教师生涯中跟他那样年龄的孩子相处惯了,所以能够感到男孩对她很感兴趣,而且也非常希望她能注意到他。但同时男孩的自尊心又非常强,无论在他的姿势或是声调里,都毫不使人感到他有过分的要求。  卡佳听到村前什么地方一连串猛烈的高射机关枪声。尽管她万分激动,她还是能听出,德国人在这儿还没有高射炮队。这意味着,这条防御线只是目前才突然变成重要防线的。  “我们的军队快些来就好了!”迦丽亚说,“我们连地窖都没有。以前我们部队撤退的时候,德国飞机来轰炸,我们就躲到邻居的地窖里,再不然就往田里跑,趴在荒草里或是趴在田埂上,捂住耳朵等着……”  又是几下炸弹爆炸声——一下,两下,三下——把这所小农舍震得直晃动,接着我们的飞机又怒吼着飞过村子再升向高空。  “哎哟,我的乖乖!”迦丽亚叫了一声就蹲了下去,用手捂住耳朵。  听到飞机声就蹲下去的这个妇女,是这一区的游击队总接头处的女主人。从俘虏营逃出来或是突围的红军兵士主要就是通过迦丽亚的家过去的。卡佳知道,迦丽亚的丈夫在战争一开始就牺牲了,两个小的孩子也在被占领期间患赤痢死去。在迦丽亚的这个不自觉的动作里——蹲得矮些躲避危险,哪怕是塞住耳朵听不见也好——含有一种非常天真、非常合乎常情的东西。卡佳跑到迦丽亚面前,把她搂住。  “别怕,别怕!……”卡佳爱怜地叫起来。  “我并不是害怕,不过农村妇女好像应该这样……”迦丽亚抬起她的长着黑痣的脸,神情镇静自若地望着她笑起来。  卡佳在这个小农舍里过了一整天。需要有万分的忍耐才能挨到天黑,——她恨不得快些出去迎接我们的军队。我们的“伊尔”由战斗机护航,整天在轰炸村前的工事。出动的“伊尔”并不多,——根据种种情况判断,大概是两个三机小队。它们每次先绕两三圈,轰炸完毕之后,回去装上炸弹、加了油再来。它们就这样从清晨惊醒卡佳的时候起一直干到暮色降临。  在村子上空,我们的歼击机和“密塞”整天进行空战。有时可以听见苏联轰炸机在高空隆隆飞过——飞往遥远的德军防线。大概,它们是去轰炸杰尔库耳河上的工事。杰尔库耳河在米佳金游击队根据地附近流入顿涅茨河,普罗庆柯的“迦济克”就封在根据地那边的一个洞穴里。  德国强击机一日之内多次飞过,往不远的地方投弹,可能是在卡梅什纳雅河对岸。从那边不断传来隆隆的重炮声。  有一次,在邻近卡佳即将路过的德军防御工事后面的地带上,发生了一阵混乱的炮轰。炮轰开始时仿佛是在远处,可是后来逼近了,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达到高潮,之后突然静止。到傍晚,炮轰又炽烈起来,炮弹就在村前爆炸。德军的大炮还击了好几分钟,炮声连天,震得屋里的人无法谈话。  卡佳和迦丽亚不断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色。只有小萨什柯一直带着神秘的表情望着前面。  这一次又一次的空战和炮轰迫使居民们只好躲在屋子里和地窖里,倒省得有人来串门看见卡佳。德国兵士显然也专心在干他们的正事。村子里好像是空阒无人,只有这个小屋里住着他们三人——两个妇女和一个男孩。  离那决定性的、也许是生死攸关的出发时刻愈近,卡佳就愈是难以控制自己。她不断地向迦丽亚打听路途的详情,能不能有人给她指路。迦丽亚只是说:  “您不用担心,您休息吧。还有您担心的时候呐。”  大概迦丽亚自己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怜惜她,这反而使卡佳更为激动。不过如果此刻有一个外人来串门跟卡佳攀谈,他是再也猜不出她的心情的。  暮色渐浓,“伊尔”结束了它们最后一次的环舞,高射机关枪也沉寂了。周围的一切都寂静下来,只有在遥远的广大地域里还继续着不可理解的、紧张的鏖战生活。小萨什柯把他交叉着缩在长凳下面的脚放到地上,——他在白天总算穿上了毡靴,——走到门口,开始默默地、费劲地穿上一件满是补钉的皮袄。皮袄的毛原来是白的,现在已经脏了。  “您该走了,维拉。”迦丽亚说,“现在走正是时候。他们这批恶鬼现在要躺下休息一会。咱们的人现在也许会有人来串门,最好别让他们看见您。”  在苍茫的暮色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声音有点喑哑。  “孩子预备到哪儿去?”卡佳问道。她心里产生了模糊不安的感觉。  “没什么,没什么。”迦丽亚匆匆地说。她急急忙忙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帮着卡佳和儿子穿衣服。  卡佳的含着母爱的目光在萨什柯的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刹那。原来这就是那位著名的向导,在被占领的五个月里他给单身人、三五成群的人、大队的人——几百个,也许是几千个我们的人——带路,通过敌人防御工事的深处!可是孩子已经不朝卡佳这面望。他在费劲地穿他的皮袄,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在说:“你本来有很多时间可以看我,可是你没有想到,现在你最好别来妨碍我。”  “您稍等一下,我出去看看再告诉您。”迦丽亚帮着卡佳把她的穿着皮袄弯不过来的胳膊伸进背包的带子,扶正了她背上的袋子。“我们就告别吧,因为没有时间了。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  她们互相亲吻了一下,迦丽亚就走出屋子。卡佳对于做母亲的不跟儿子表示亲热,甚至不跟他告别,已经毫不觉得奇怪。她知道,“他们习惯了”这种说法在这里不适用。如果命运注定她卡佳要送自己的孩子去做这种有生命危险的工作,她本人一定会忍不住要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亲吻他。但是卡佳却不能不同意迦丽亚的做法是比较正确。如果迦丽亚采取别种做法,小萨什柯大概也会拒绝她的爱抚,甚至会对她的爱抚采取敌视的态度,因为母亲的爱抚此刻只会使他心软。  卡佳和萨什柯单独相对,觉得很尴尬。她觉得,她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是虚情假意。但是她终于忍不住了,就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  “你不必走远,只要指点我从哪儿穿过这些工事就行了。  往后的路我认得。”  萨什柯没有作声,也不朝她望。这时迦丽亚把门推开一条缝,悄悄地说:  “走吧,一个人也没有……”  是一个阴沉寂静的夜晚,不很冷,也不太黑,——大概月亮还留在冬天的雾幕背后,可是雪地上有反光。  萨什柯戴的不是暖帽,而是一顶破旧不堪、皱皱巴巴、对他嫌大的鸭舌帽,没有戴无指手套,穿着毡靴,他毫不张望就直往田里走去。他一定很清楚,母亲不会叫他们上当:她说“一个人也没有”,就真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应当通过的那一带高高低低的丘陵,自北而南连绵不断,是杰尔库耳河和它的支流卡梅什纳雅河之间的分水岭。有两个微微耸起的山岗在草原上朝杰尔库耳河方面伸延,再逐渐低下去,跟草原融为一体。他们的这个村子就坐落在这两个山岗之间的山洼里。萨什柯出了村,就在田里走,要想翻过一个山岗。卡佳懂得萨什柯为什么要选这个方向:尽管山岗只比草原高出一点,但是等他们翻过山岗,从村子这边就看不见他们了。到了山岗那边,萨什柯就沿着它折向东方。  现在他们走的方向跟德军筑着防御工事的一带丘陵是垂直的。  他们出来以后,萨什柯一次也没有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旅伴是不是跟着他。她顺从地跟在他后面。他们现在是踏着从薄雪下面钻出来的稀疏的庄稼茬走着,——这是一片低地,跟村子的地势相同。和昨夜一样,德军在南北两面的用平路机平过的大路上撤退,他们的嘈杂声清晰可闻。这里的炮声稀了,在东南方米列罗沃附近的炮声却变得更密更响。在很远的地方,大概是在卡梅什纳雅河上空,像灯笼一般悬着几颗德军的照明弹。它们离这里非常遥远,所以从这里只能看见它们惨白色的光,但是这一点光驱散不了这朦胧的夜色。要是在前面一块高地上空也挂着这样一盏灯笼,那时萨什柯和卡佳就要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了。  脚下柔软的雪毫无声息地陷下去,只听见毡鞋踏在庄稼茬上发出的沙沙声。后来留着残茬的地走完了。萨什柯回过头来,做了个手势叫她过去。等卡佳走到他跟前,他就蹲下,并且比划要她也这样做。她就穿着皮袄在雪地上坐下。萨什柯用手指很快地指指她,又指指自己,然后在雪地上画了一条往东的线。皮袄的袖子盖住他的手,他把手伸出来,很快地把雪扒在一起,堆成尖尖的一小长条横在他刚才画的线上。卡佳明白,他画的是他们的路线和他们要去克服的障碍。后来他从小雪堆上的一个地方抓掉一把雪,又在另外一处抓掉一把雪,好像在雪堆上做出两条通路;他用手指的骨节指出通路两边的防御据点,又画了一根线,先经过一条通路,然后再经过另一条。卡佳懂得,他是在指出他们两条可能通行的道路。  卡佳想起苏沃洛夫的名言:“每个兵士必须懂得他自己的运动路线”,不由好笑起来。在这个十岁的苏沃洛夫眼中,她卡佳就是他唯一的兵士。她点点头,表示懂得“她自己的运动路线”,于是他们又往前走。  他们现在是绕道朝东北方走。他们就这样走到好像密密的藤蔓似的铁丝网跟前。萨什柯做了个手势叫卡佳卧倒,自己却沿着铁丝网走过去。不多一会就看不见他了。  卡佳面前延伸着一条大约有十一二个铁丝网的障碍线。障碍线是旧有的,铁丝已经生锈,卡佳甚至摸了摸它。这里没有一丝“伊尔”炸过的痕迹。大概,德国人设置这条障碍线是为了对付游击队:它从后面保卫山岗,所以和主要工事相隔很远。  卡佳已经有好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等待的痛苦。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可是萨什柯老不来。过去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可是那孩子还不回来。但是不知为什么卡佳并不替他担心: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少年战士。  她一动不动地趴了这么久,冷得不禁浑身发抖。她左右转侧,最后实在忍受不住,就坐了起来。不,让小苏沃洛夫来责备她吧。如果他把她丢下这么久,她来试试了解一下地形总不碍事吧。如果孩子是走着去,而不是爬着去的,那她也可以弯着腰稍微走几步。  她刚走了五十来步,就忽然看见一样使她因为喜出望外而颤栗的东西。她前面有一个新近被炮弹炸出来的形状不规则的弹坑。炮弹是最近爆炸的,它炸出来的黑土撒在雪地上。这正是炮弹炸出来的,而不是飞机投下的炸弹炸出来的弹坑。这只要看看被翻出来的泥土的情形就可以断定,因为泥土大部分都落在一边,正巧是在萨什柯和卡佳来的那一面。显然,萨什柯也注意到这一点,他是绕过弹坑再往前走的,——脚印正是这样表明着。  卡佳的目光在雪地上漫射着,找寻还有没有别的弹坑,可是没有别的弹坑,至少在她附近没有。她感到一阵难以言传的、非同寻常的激动:这只能是我们的炮弹炸出来的弹坑。但这并不是远射程重炮的炮弹炸的,这是中等口径大炮的炮弹炸出来的泥土,就是说,我们的炮队发炮的地方已经不那么远了。大概,这就是傍晚前他们三人在迦丽亚的小屋里听到的那次猛烈的炮轰留下的痕迹之一。  我们的军队很近了!他们就在旁边了!这个女人远离自己的子女,在连续不断的可怕的斗争中度过了五个月,日夜盼望着浑身浴血的、穿军大衣的人①进入被敌人蹂躏的祖国的土地,张开他的友爱的双臂的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现在要用什么语言才能表达出她的心情呢?她的饱受创伤的心灵是多么强烈地向往着他,向往着在这一分钟里对她比丈夫兄弟还要亲的人啊!  --------  ①指苏联红军。  她听到一阵毡靴踏在雪上的柔和的声音,接着萨什柯就到了跟前。在最初一瞬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皮袄上、膝盖上和毡靴上沾的不是雪,而是泥;孩子把双手笼在袖子里走过来,他大概爬了很久,所以冻僵了。她的目光急切地注视着他的脸——他给她带来的是什么消息呢?但是在这顶压到耳朵上的大鸭舌帽底下的孩子的脸是勇敢无畏的。他只是从袖子里抽出手来,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这里过不去。”  这个手势把她吓慌了。孩子望望弹坑,又望望卡佳,他们的目光相遇,孩子忽然微笑起来。大概,刚才他看到这个弹坑时所得到的印象也像她现在看到这个弹坑时所得到的印象一样。他懂得卡佳的内心活动,他的微笑表示:“这里过不去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地方过去。”  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们彼此了解了。  他们照旧一句话不说,但是他们中间产生了友谊。  她想象得出,他怎样用他的不戴手套的细瘦的小手撑着冻土在那边匍匐前进。但是孩子不让自己休息片刻。他朝卡佳招招手,就沿着他们原来的足迹往回走。  很难断定,卡佳对这孩子是怀着怎样的感情。这是同志的感情,是信任、服从和尊敬的感情;同时这又是慈母的感情。这是所有这些感情交织在一起的感情。  她没有细问,是什么妨碍他们从这里通过。她一刹那都没有怀疑,他并不是折回家去而是领她绕到第二条通路去穿过防御工事。她没有把自己的无指手套给他暖暖手,因为她知道他是不会接受的。  过了一会他们又折向北方,然后向东北,又来到已经是围绕着第二个山岗脚下的铁丝网跟前。萨什柯走了,卡佳又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他带着这顶压到耳朵上的鸭舌帽,手笼在袖子里出现了,身上沾了更多的泥。卡佳坐在雪地上等他过来。他把他的脸凑近她的脸,一只眼睛对她睒了睒,笑了起来。  她到底还是把自己的无指手套递给了他,但是他却拒绝了。  生活中的事情往往如此:她想象中最困难的事情实际上非但是容易的,而且是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的确,她简直没有察觉,他们是怎样在两个防御据点中间穿过的。这是她在这次征途全部经历中最简单的事。直到事后她才明白这为什么是这样简单。她甚至记不起他们先走后爬的时间长不长。她只记得,由于“伊尔”白天的活动,整个这一带都翻了个身。她所以记得这一点,是因为等她和萨什柯到了田野里之后,她的皮袄上、毡靴上和无指手套上跟萨什柯一样,也都沾满了泥土。  后来他们在这片丘陵起伏的无垠的田野上,踏着皎雪又走了好久。最后,萨什柯站住了,回过身来等待卡佳。  “这儿就是大路了。你能看见吗?”他轻声说,一面伸出了手。  他给她指点,怎样走上他们刚才离开的村子和她往前走要经过的庄子之间的那条村道。照普罗庆柯的地图上画的,现在她来到的这个地带,德军的防御据点并不多。但是据普罗庆柯的说法,由于德军节节败退,这里一定笼罩着可怕的混乱。撤退的德军残部可能在这一带构筑临时防御工事进行掩护战。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碰上撤退的德军分队或是偶然掉队的兵士。任何一个居民点都可能突然处于德军防线的前沿。普罗庆柯认为这一段路最危险。  但是,除了仍然沿着平路机平过的大路撤退的德军的嘈杂声以及东南方米列罗沃附近的继续不断的炮轰,这里并没有迹象表明有着普罗庆柯所描绘的情况。  “祝您一路平安。”萨什柯垂下了手,说道。  这时她对他产生的母性的感情战胜了其他一切感情。她满心想把他抱起来,紧紧搂在胸口,这样久久地抱着他,不让他受到世上的任何伤害。但是,这样做当然会彻底破坏他们的关系。  “再见,谢谢你。”她取下无指手套,伸手和他握手。  “一路平安。”他又说了一遍。  “哦,我差点忘了。”卡佳带着一丝微笑说,“为什么那条路不能通过?”  萨什柯严峻地垂下眼睛。  “弗里茨们在埋葬他们自己人。他们挖了一个好大的坑!……”  他脸上露出了残酷的、非孩子的笑容。  有好一会工夫,卡佳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望着,想多看这孩子两眼。但是萨什柯一次也没有回头,不多一会他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就在这里发生了一件使她极为震动、毕生难忘的事。卡佳走了不到二百公尺,照她的感觉,她似乎马上就该走上大路。不料在她登上一个小丘之后,迎面就看见小丘后面停着一辆巨型坦克,长长的炮筒斜拦着她的去路。首先投入她眼帘的是坦克炮塔上一样暗色的、顶上有一个球状物的、奇怪的东西,它突然动起来,原来这是一个戴着坦克帽的坦克手站在打开的舱口。  坦克手非常迅速地把自动枪对着卡佳,就像他是端着瞄准的自动枪等待着她似的。他非常平静地说:  “站住!”  他这话说得很温和,同时又很响亮;说得带着命令的口吻,同时又很客气,因为他是在跟妇女讲话。但主要的是,他说的是纯粹的俄语。  卡佳已经一句话都答不出来,眼泪禁不住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        第五十五章  卡佳碰到的坦克是先遣坦克部队的先头巡逻队,一共有两辆,但是另外一辆停在大路那边,也是在一个小丘后面,所以她在最初一瞬间没有发觉。拦住她的那个坦克手是那辆坦克的车长兼先头巡逻队队长,不过这一点倒是猜不出来的,因为那个军官穿的是普通工作服。这些都是卡佳事后才知道的。  车长命令她走下小丘,自己从坦克里跳出来,跟着他又跳出一个坦克手。在车长盘问她的身分的时候,她仔细看着他的脸。车长还非常年轻,但是疲倦得要命,显然好久没有睡过觉,所以眼皮不由自主地要耷拉下来,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抬起这两片发肿的眼皮。  卡佳向他解释她是什么人,来的目的是什么。军官的面部表情显示出,她说的一切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但是卡佳并没有注意到这种表情,她只看见面前的这位军官的年轻的脸疲倦得要命,眼泡发肿,这使她一次又一次地热泪盈眶。  从黑暗中,沿着大路突然开来一辆摩托车,在坦克旁边停下,摩托车手用平常的语调问道:  “出了什么事?”  根据问话的性质,卡佳懂得摩托车手是因为她而被召来的。在敌后五个月的工作中,她已经养成习惯去留意平时不为人们重视的那些细节。即使从坦克里用无线电通知摩托车手的所在地,他也不能来得这么快。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他召来的呢?  这时另一辆坦克的车长走过来,匆匆地打量了卡佳一眼,两位车长和那个摩托车手便都退到一旁,一起商量了一会。摩托车手就又向黑暗中疾驰而去。  两位车长走到卡佳跟前,年纪较大的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有没有证件。卡佳说,证件她只能呈交上级指挥部。  他们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后来第二个车长(他比第一个更年轻)用低音问道:  “您是从什么地方通过的?德国人的防御工事筑得坚固吗?”  卡佳把她关于防御工事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并且说明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带她穿过这些工事的。她还告诉他们,德国人在埋葬他们自己人以及她看到我们的炮弹炸出来的一个弹坑。  “啊,一颗炮弹原来射到那边去了!你听见吗?”第二个车长带着稚气的笑容望望年纪较大的车长,高叫起来。  直到现在卡佳才明白,白天以及后来傍晚时分,她在迦丽亚家里听到的忽而逼近、忽而沉寂的炮轰,原来就是我们的先遣坦克在轰击敌人的防御工事。  从这一分钟起,卡佳跟两位车长的关系变得比较友好起来。她居然敢问先头巡逻队队长,他是用什么方法召来了摩托车手。队长就向她解释,他是用灯光打讯号——开亮坦克后面的小尾灯——把摩托车手召来的。  他们正这样交谈着,摩托车手在车上挂了一个车斗又驶过来了。摩托车手甚至对卡佳敬了个礼,——可以感到,他已经不仅把她当作自己人,而且还把她当作一个重要人物了。  从卡佳坐进车斗起,她就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在她到了自己人那里之后,这种感觉还继续了好几天。她猜想,她不过是到了一个插进仍然是敌占区的坦克分队。但是她已经不把敌人的力量放在心上了。敌人也罢,她卡佳这五个月来所过的那全部生活也罢,她一路上遇到的艰难也罢,——这一切不仅已经留在后面,而且在她的意识中也好像后退得老远老远了。  一条伟大的精神分界线把她跟刚才还包围着她的一切分隔开来。现在环抱着她的是一个具有和她同样的感情、体验、思想方法和人生观的人们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是非常巨大,跟她到目前为止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相比较,它简直是广阔无垠的。她可以乘这辆摩托车再走上一天,再走上一年,到处也还是这个自己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用隐藏,不用说谎,不用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勉强自己做什么。卡佳重又觉得自由自在了,永远自由自在了。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似的,可是她心里却感到,她可以放开嗓子歌唱。  摩托车手没有让她坐上一天,甚至不到一小时,——他疾驰了不到两分钟。他在开上一座架在大概是在夏天干涸了的、现在覆着一层薄雪的小河上的小桥时,就略微减低速度。在由这条小河形成的、两边坡度不大的低低的峡谷里,卡佳一眼就看到沿着大路排列过去的十来辆坦克和几辆卡车。在卡车里和卡车旁边,都有我们的所谓机械化步兵队里的自动枪手或坐或立。这是些戴着冬季的暖帽、穿着棉衣的最普通的自动枪手。  这里已经在等待着卡佳。摩托车刚驶下小桥,就有两个穿工作服的坦克手走到她跟前,搀着她的胳臂帮她爬出车斗。  “请原谅,××同志。”一个已经上年纪的坦克手行了个敬礼,用假证件上写的那个来自契尔的女教师的姓称呼卡佳,“请原谅我不得不履行这个手续……”  他用手电筒照着,从上到下地看了她的身分证,马上就还给她。  “一切都没有问题,大尉同志!”他转过身去对另一个坦克手说。那个坦克手的脸上有一道刚结疤的新伤痕,伤痕从前额下来,斜着经过鼻梁和左面颊。  “冻坏了吧?”大尉问。根据他那亲切、有礼、有时非常温柔的声调以及他那整个谦虚而又威武的姿态,卡佳猜到跟她谈话的是坦克队的指挥员。“又没有时间可以让您暖和一下,——我们就要出发了。不过……要是您不嫌的话……”他用一只不灵活的手很不方便地把挂在肩上的酒壶从腰后面推到前面来,拔掉瓶塞。  卡佳默默地用双手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  “谢谢。”  “再来点!”  “不喝了,谢谢您……”  “有命令立刻把您送到军团司令部,坐坦克去。”大尉笑着说,“路上的敌人虽然被我们压制住,可是这个地区乱得厉害,鬼知道它!”  “您怎么知道我的姓?”卡佳问,她觉得这一口搀了水的酒精像火一样烧着她。  “他们在等着您。”  就是说,这都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她亲爱的伊凡,为她做好的准备。她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她把她知道的有关村前工事的一切情况又讲了一遍。卡佳猜测,坦克队马上就要去夺取这些高地。果然,在人家扶她爬上炮塔、再下到冰冷的坦克里的时候,——她到了坦克近旁才感到它的庞大,——周围的坦克就令人胆战心惊地吼叫起来,自动枪手们也都直奔卡车。  她要完成她的旅途所乘的那辆坦克里的全体人员一共是四个人。他们各有各的位置。他们让卡佳就坐在作战部分的底上。坦克里很挤,她就坐在车长脚下。全体人员里只有驾驶员没有受伤。  坦克车长头部受伤。他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药棉,外面又裹上绷带,所以不能戴坦克帽,他戴着普通士兵戴的帽子。他的一支胳臂也受了伤,挂着吊带,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地非常小心地保护着它,不让它碰着什么,有时坦克的冲撞使他痛得直皱眉头。  他和他的人员非常不愿意离开他们的伙伴,起初他们对待卡佳态度冷淡,认为都是因为她才害得他们到后方去。原来,只有坦克车长和驾驶员是原来的人员,另外两个是从别的坦克里撤下来的,尽管他们拚命反对,他们的位置还是由这辆坦克里没有受伤的伙伴去顶替了。卡佳被带到坦克跟前的时候,坦克车长和大尉之间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虽然双方说话非常客气,然而两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不过脸上伤痕没有痊愈的大尉却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想利用送卡佳的机会顺便把部队里的伤员送走。  坦克开动之后,坦克手们看清楚跟他们同行的是一个年轻妇女,他们对她的态度就改变了。加上他们又知道,卡佳刚穿过他们的坦克队要去夺取的那些工事,大伙都活跃起来。  他们都是些年轻人,大约比卡佳小五六岁。  坦克车长立刻吩咐开辟“第二战场”——人们给美国罐头焖肉起的名字。那个机枪手兼报务员转眼之间就开辟了“第二战场”,把面包切成老厚的一片一片,车长也用左手把他的酒壶递给卡佳。卡佳谢绝了酒,但是津津有味地尝了焖肉和面包。坦克手们轮流凑着车长的酒壶喝了酒,于是在坦克里面就建立起十分融洽的关系。  他们尽量地开快车。卡佳被颠得左右摇晃。突然,站在打开的舱口的炮长蹲下身子,几乎把嘴唇贴到车长的耳朵上,说道:  “上尉同志,听到没有?”  “开始了吗?”坦克车长沙哑地问,一面用腿碰了碰驾驶员的肩膀。  驾驶员把坦克煞住。在降临的寂静中,大伙听到了密集的炮轰声。这些充满了黑夜的响声来自卡佳来的那一边。  “哈哈,弗里茨没有照明弹!”炮长又从坦克里探出头来,得意地说,“我们的坦克干得真带劲!我看到了开炮的闪光……”  “让我瞧瞧!”  上尉跟炮长换了个位置,小心地把他的裹着绷带的脑袋伸出去。在他观看的时候,坦克手们忘了有卡佳在场,对攻势的进程提出种种推测,又因为他们没待在自己的坦克里而表示懊丧。  车长小心地把裹着绷带的脑袋缩进来,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好像他是在生病。但是他没有忘记有卡佳在场,立刻终止这场议论。不过卡佳从他脸上还是能看出他是因为不能参加战斗而痛苦。他甚至不得不在他们继续行驶之前准许大伙轮流看一看那边发生的情况。  总的说来,他们都有些情绪低落。但是卡佳是个机灵人,她立刻向坦克手们详细询问战斗的情况。坦克的轧轧声使他们谈话非常费劲,他们一直在大声叫嚷。回忆重新给他们带来温暖。根据他们的不连贯的叙述,卡佳对于她所到的地带的战斗行动已经有了个初步的、大致的了解。  苏联坦克部队越过了沃罗涅什——罗斯托夫铁路上介于罗索什和米列罗沃之间这个很大的地段,击退了卡梅什纳雅河德军防线上的德军,而在北方新马尔柯夫卡村那个地区,甚至到了杰尔库尔河的上游。撤退的德军匆匆地把卡梅什纳雅河和杰尔库尔河之间的分水岭,特别是卡佳经过的那些高地,变为前沿防御地带。新防线经过李马辽夫卡、别洛沃茨克、戈罗季希——普罗庆柯领导下的游击队现在的活动地区,——一直到顿涅茨河米佳金游击队的根据地。对这些地方非常熟悉的卡佳,到现在才能估计出苏军突击的全部威力。同时,她也看到我军进攻路途上的种种困难。他们得占领杰尔库尔河、叶夫苏格河、阿依达尔河、鲍罗瓦雅河的设防的河岸,得占领旧别尔斯克——斯塔尼奇诺—鲁干斯卡雅铁路,最后,得强渡顿涅茨河本身。  卡佳遇到的先遣坦克部队离开跟在它后面相隔大约十五公里的自己的部队已经有两昼夜。部队朝西方推进,摧毁了路上碰到的敌人的全部抵抗据点,占领了几个村庄,其中也包括按照普罗庆柯的指示卡佳要去的那个村子。  卡佳乘的那辆坦克白天曾在先头巡逻队里参加突击她所知道的那几个高地。先头巡逻队突然碰上敌人的工事,就开了大炮和机枪,因而招来了敌人的全部火力。在这次突击中坦克受损坏,车长的头部和臂部负伤。  他们离开战地已经这样远,而且这显然是已经无可挽回的事,所以除了卡佳和驾驶员之外,大伙渐渐都受到疲倦和瞌睡的袭击。对于在激战之后能脱身去休息的战士,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卡佳对他们不由得起了一种爱怜之感。  他们就这样经过了几个居民点。突然驾驶员回过头来对卡佳大声嚷道:  “我们的人来了!”  他们一直是在大路上行驶,现在却折到田野里,接着驾驶员就把坦克停下来。  夜深了,只有远处和近处战斗的声音——对于军人的耳朵是这样熟悉的声音——不时打破夜的寂静。在这片寂静里,传来了迎面开来的大队钢铁巨物的轰轰声和吱吱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驾驶员用遮着黑布的前灯打了个灯光讯号。车长和炮长爬出坦克,卡佳也在炮塔里伸直了身子。  一队摩托车手在旁边疾驰而过,接着出现了沿着大路和草原开过来的坦克和装甲车。它们的隆隆声充满了黑夜。卡佳用手套捂住头巾底下的耳朵。拖着大炮的黑色炮架尾的庞大笨重的坦克,轧轧地响着,发出刺耳的排气声爬过去。它们给人以强大而可怕的印象,而黑暗也更加强了这种印象。  一辆小装甲车在他们这辆孤零零的坦克旁边停下,里面爬出两个穿军大衣的军人。他们跟车长互相凑着耳朵大声嚷着交谈了一会,间或望望站在坦克炮塔里的卡佳。后来这两个穿军大衣的军人又爬进装甲车,装甲车就在草原上疾驶着去追赶大队的坦克。  坦克跟载着机械化步兵的卡车交替向前移动。卡车平稳地在大路上行驶。自动枪手们都朝草原上这辆孤零零的坦克那面张望,在这辆坦克里,有一个用手套捂着耳朵的妇人也在望着他们。  黑暗里,大量的沉重的铁甲以及仿佛跟它们融为一体的大批人员的这种移动,把卡佳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正是从这一分钟起,在卡佳内心体验到的那种被解放的感觉里,又掺进了一种她久久不能排除的新的感觉。她觉得,看到这一切、经历这一切的好像不是她卡佳,而是另外一个人。她是从旁边看见自己,就像人们在梦中看见自己一样。她初次感到,她对这个以雷霆万钧之力闯进她灵魂的世界已经生疏了。所以在使她应接不暇的、时刻变化着的人物、事件、谈话,最后,还有人们的概念(其中也有全新的和她久已不用的概念)的万花筒里,她久久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她越发希望看见她的普罗庆柯,希望感到他就在旁边。她为他的担忧近乎是痛苦。爱和怀念使她心痛,并且因为她早已忘了用眼泪来发泄痛苦而使她更加觉得无法弥补。  卡佳所遇到的红军,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胜利者的军队。  经过一年半的战争之后,当卡佳看到这个胜利的军队的时候,它非但不缺乏装备,还显示出那样强大的武装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在那些令人无法忘怀的屈辱的日子里,——当敌人用被奴役的欧洲的最好的工厂所能提供的一切武装着,沿着炽热的顿涅茨草原上横冲直撞、无情地扫荡一切的时候,——也超过了敌人的力量。但是使卡佳感触更深的却是现在命运让她遇到的那些人。是的,卡佳在万花筒似的变换中所碰到、所接触到的人,这是具有新的气质的人。他们不仅掌握了强大的新技术,他们的精神面貌似乎也已经进入人类历史上一个更高的新阶段。  卡佳有时痛苦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已经远远超越过她,使她永远望尘莫及。  由头部和臂部受伤的上尉指挥的这辆载着这些非常好的“混合”人员的坦克,把卡佳送到了在行军中被他们碰上的坦克旅的旅部。实际上这并不是旅部,这里只有旅长带着一个作战小组。他们驻扎在昨天早上对故作战时才遭到严重破坏的一个庄子里。  年轻的上校在一所唯一幸存的小房子里接见她。上校眼睛里充满血丝,脸色也像他手下的旅部人员一样,由于睡眠不足而发黑。他因为不能更好地接待她表示歉意,他自己也只是到这儿来稍待片刻,马上就得出发。不过他还是劝卡佳待在这里,睡一会。  “我们的第二梯队很快就要到来,会有人照顾您,招待您。”他说。  小房子里烧得很暖和。军官们硬让卡佳脱掉皮袄烤一会火。  这个庄子虽然遭到严重破坏,庄子里还是有好多居民——大部分是妇女、儿童和老头。他们看见苏联军人,而且还是坦克手,觉得又高兴又新鲜。凡是军人们,特别是指挥员出现的地方,都围聚着居民。通信兵在为旅部和它的机关准备一切的时候,已经把电话线接到这座小房子和邻近的一些残破不全的房子里。  卡佳喝了茶,——这是真正的茶。半小时后,旅长的那辆带篷吉普车就送她直奔军部。现在护送她的只有一个带自动枪的中士。头部裹着绷带的坦克上尉和眼睛充满血丝、脸色黝黑的上校的脸,还有几十张别人的脸,都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是一个严寒的早晨,这一带都笼罩着白茫茫的迷雾,但是在迷雾后面的什么地方升起了太阳,卡佳坐的车子径直对着太阳驶去。  他们在用平路机平过的大路上行驶,迎面一直有军队过来。要不是吉普车不断让开大路,在覆着一层薄雪的草原上行驶,卡佳决不会那么快就到达军部。不多一会,吉普车就涉水开过在这一带河水很浅的卡梅什纳雅河。由于不断有坦克和大炮渡河,——大概是在许多地方渡河,——带来了碎冰、雪和泥砂的混合物,河水变得浑浊不堪。  雾霭略微消散了一些,可以直视的太阳低悬在地平线上空。在整条河流的两岸,卡佳都看到现在被我军占领的德军工事。炮弹、来往的坦克和把重炮运往新阵地的牵引车,把周围这一带地方到处弄得七高八低。  过河之后,更难在大路上前进了,因为有大批军队向西南方挺进,还有被俘的占领军的兵士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这些俘虏分为大小不等的队伍被押送过去。他们穿着被烧坏的军大衣,满脸胡子,浑身肮脏,被战败和被俘的耻辱所压抑,在满是泥泞的大路上或是干脆在草原上慢腾腾地走着。他们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他们所造成的可怕的破坏的痕迹。世世代代生长庄稼的肥沃的草原饱受蹂躏,村庄横遭焚毁。到处都有外部烧焦的坦克和残缺变形的卡车的黑色残骸,到处都翘着被击毁的大炮的炮架尾或是倾侧着的漆着黑A字的机翼。草原上和大路上,冻得蜷缩起来的敌军的尸体遍地狼藉。没有人、也没有工夫来收拾他们,坦克和重炮在他们尸体上碾过,把尸体压成可怕的肉酱。  在进攻的队伍里阔步前进以及乘着坦克和卡车的人  们,——这些由于持续了将近十昼夜的艰苦卓绝、终于获胜的战役而疲惫不堪,同时又受它鼓舞的人们,——他们已经不去理会敌人的尸体。只有卡佳,才偶尔带着嫌恶的冷淡斜睨着这些尸体。  这次战役是历史上最大的战役之一,是希特勒军队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大溃灭的环节之一。这次战役愈来愈广泛、愈来愈有力地向西南方向扩展着。在逐渐消散的雾霭中,时而在这边时而在那边展开了空战;在整个辽阔的草原上,重炮轰隆隆地响着。凡是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军队和技术装备、粮食和炮弹的大规模移动(配合着巨大的军事行动的移动)的画面。  要不是有大火的浓烟融散在雾霭里,这一天准是个大晴天。到中午时候,卡佳抵达近卫坦克军军部。这仍然不是一个司令部,而是军长的临时指挥所,设在米列罗沃北部的一个幸存的砖砌铁路车站里。这个设有车站的小镇已经被破坏得荡然无存。但是,也像所有刚解放的居民点一样,这里首先使人注目的是,一方面还在继续激战,一方面已经在着手安排苏联人民的生活。  卡佳在指挥所的军人中间看到的第一个人立刻使她回忆起和平生活,使她回忆起她的普罗庆柯和他们全家,也使她回忆起她卡佳的先做教师、后来做谦逊的人民教育工作者的劳动。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我亲爱的!……”她情不自禁地这样叫了一声就扑到这个人面前,把他抱住。  这是乌克兰游击队司令部领导人之一,五个多月前普罗庆柯即将转入地下工作之前曾接受过他的指示。  “那请您也拥抱我们大家吧!”一个瘦削的、显得很年轻的将军,用长睫毛下面的坚定而聪明的灰眼睛望着她,说道。  卡佳看到将军的晒黑的刚毅的脸和修剪得很整齐的、两鬓开始斑白的头发,突然窘起来,就用双手把脸捂住,低下了裹着暖和的农妇式的深色头巾的头。她就这样双手捂着脸,穿着皮袄和毡靴,站在这些衣冠整洁的军人中间。  “瞧,把人家女同志弄得不好意思了!您连怎样对待女同志都不懂!”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带笑说。  军官们都哄笑起来。  “请原谅……”将军用他那细长的手微微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眼睛放光。  “没关系,没关系。”她说。  将军已经来帮她脱皮袄。  像当时大多数的指挥员一样,以他的职务和军衔来说,军长还嫌年轻。尽管他目前处于这样的环境,他的态度仍旧沉着稳重,好像并非做作,而显得自然,他动作精确,认真仔细,言谈之间充满谨慎而又有点粗犷的幽默,同时又是彬彬有礼。在他周围所有的军人身上,也有着这种沉着、认真、彬彬有礼和普遍整洁的特征。  在翻译普罗庆柯的密码报告的时候,将军把精密地画着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地图的那张卷烟纸整整齐齐地摊在桌上的一张大军事地图上面,就像普罗庆柯当着卡佳的面所做的那样。(真难以想象,那不过是前天夜里的事!)将军用细长的手指把这张纸弄平,带着明显的满意说:  “搞得真出色,了不起!……该死的东西!”他忽然叫起来,“他们又在加强米乌斯河的防务了。请注意,安德烈·叶费莫维奇……”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弯下身子来看地图,他的刚强的脸上更明显地露出使他显老的细皱纹。其他的军人也都把脸凑近军事地图上面这张小小的卷烟纸。  “我们已经不必跟他们在米乌斯河打交道了。但是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将军抬起他的长睫毛下的眼睛愉快地望着安德烈·叶费莫维奇,说,“他们不至于那么笨:他们现在真的要从北高加索和库班撤退了!”  将军笑起来,卡佳的脸却高兴得发红,因为将军所说的跟普罗庆柯的推测竟不谋而合。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里有哪些是我们不知道的。”将军拿起放在军事地图上面一个很大的放大镜,开始细看普罗庆柯的精确的手在一小张卷烟纸上画的那些记号和小圆圈。“这已经知道了,这已经知道了……唔……不错……”他不用看那还没有译好的说明,就能懂得普罗庆柯的记号的意义。“唔,就是说,我们的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并不算坏,可是你老说——‘侦察队不行,侦察队不行!’”将军带着非常隐晦的讽刺对军部的参谋长,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留着乌黑的小胡子的大胖子上校,说道。  一个又矮又胖的秃头军人——他没有眉毛,灵活的浅色眼睛里带着难以形容的狡猾神色,——抢在上校前面回答道:  “军长同志,我们这些情报都是一个来源。”他毫不感到窘迫地说。  这就是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军部的侦察队长。  “哦,我还以为您是自己侦察得来的呢!”将军失望地说。  军官们都笑起来。但是军长的嘲弄的责备也罢,同事们的哄笑也罢,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一概都不介意,——显然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将军同志,请您注意这儿杰尔库耳河前面的这些材料。要知道,这些材料已经旧了!在这里,我们知道得还要多些。”他泰然自若地说。  卡佳觉得,瓦西里·普罗霍罗维奇的回答似乎在贬低普罗庆柯搜集的情报——她卡佳为之长途跋涉送来的情报——  的意义。  “把这些情报交给我的那位同志,”她用毫不客气的声调说,“叫我先通知你们:有关敌人撤退的一切新情报,他会发过来,而且我想,他已经在把它发出来。这张地图跟它的说明,是让我们知道本州的总的形势。”  “不错。”将军说,“瓦杜丁①同志和赫鲁晓夫同志更需要它。我们要把这张地图转送给他们。我们自己只要利用跟我们有关的那些材料。”  --------  ①瓦杜丁(1901—1944年),苏军指挥员,当时任西南方面军司令员。  一直等到夜保人静,卡佳才有机会跟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好好地谈谈心。  他们不是坐着,而是站在一间空空荡荡、但是炉火熊熊的房间里,点着缴获得来的德国灯盏。卡佳问道: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亲爱的,您怎么会到了这里?”  “这为什么使您奇怪?因为我们已经进入了乌克兰境内。虽然地方还小,不过总是我们的!政府要回到我们的故乡,要建立苏维埃秩序。”安德烈·叶费莫维奇微微一笑,他的满布细皱的刚毅的脸顿时显得年轻起来。“您是知道的,我们的军队已经跟乌克兰的游击队协同动作了。所以我们不在这里怎么行呢?”他从上到下打量着卡佳,他的眼睛放着光。但是突然他的脸又变得严肃起来,“我本来想让您休息休息,明天再谈正经事。不过您是个勇敢的人!”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他的眼睛直望着卡佳的眼睛,“我们想送您回去,直接到伏罗希洛夫格勒。我们需要知道好多只有您才能打听到的消息……”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声询问地说道:“当然,要是您非常疲劳的话……”  但是卡佳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她心里充溢着自豪和感激。  “谢谢您。”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安德烈·叶费莫维奇,谢谢您!……什么也别说了。您再也说不出什么能使我感到这样幸福的话了。”她心情激动地说,她的轮廓分明、衬着金发的晒黑的脸变得非常动人。“我对您唯一的请求就是:明天就送我走,不要把我送到方面军政治部去,我不需要休息!”  安德烈·叶费莫维奇想了一想,摇了摇头,然后笑了。  “不过我们并不急。”他说,“我们要把占领的阵线稍微整顿一下,巩固一下。杰尔库耳,特别是顿涅茨,不能一到就拿下来。而且米列罗沃和卡缅斯克还阻挡着我们。也有些情况要您到政治部去谈谈。就是说,我们暂时不着急。您过两三天再走吧……”  “唉,为什么不明天就走呢?”卡佳叫了一声,她的心因为想念和爱而痛苦着。  第三天傍晚,卡佳又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子,到了迦丽亚的农舍里。她还是穿着那件皮袄,包着那条深色头巾,带着契尔女教师的那张身分证。  现在这个小村里驻扎着我们的军队。但是北方和南方的高地仍被敌人据守着。德军防线沿着卡梅什纳雅河和杰尔库耳河中间的分水岭通过去,然后又沿着杰尔库耳河过去,深入到西部。  夜间,还是那样认真、沉默的小萨什柯带着卡佳沿着以前福马老头带她走过的那条老路回去,于是她又到了几天前普罗庆柯送别她的那个小农舍里。  到了这里,无数柯尔尼延柯之中的一个转告她,普罗庆柯知道她要回来,他本人平安无恙,但是没有机会来和她见面。  这一回,卡佳已经没有人伴送,她日夜兼程,一天至多休息两三小时,好容易到了玛尔法那里。可是一到那边,就被玛莎的死讯吓得大吃一惊。  在乌斯片卡村医疗所的秘密接头站被发现了。克罗托娃姊妹因为“警察队”里有自己人给她们通风报信,得以事先离开,并且把接头站失事的消息通知了跟她们有联系的一些地下组织。但是等出事的消息送到玛尔法那里,玛莎已经动身去乌斯片卡了。  想在半路上截住她,但是没有成功。玛莎落到了宪兵队手里,就在乌斯片卡那边被折磨死了。也是从那个自己人口中听说,玛莎至死否认跟地下组织有任何联系,也没有供出任何人。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但是卡佳甚至没有权利折磨自己的灵魂:她需要力量。  两天以后,她已经到了伏罗希洛夫格勒。        第五十六章  在德国人后方,哪怕是最糊涂的人,对战局毫不理解的人,都会懂得:希特勒匪徒们的末日来临了。  在像克拉斯诺顿那样远离前线的地方,这首先根据希特勒匪徒的小伙伴,合伙抢劫的伙伴——匈牙利和意大利的雇佣兵以及安东尼斯库①的残部——仓皇逃窜的情形就可以看得出来。  --------  ①安东尼斯库是一九四○至一九四四年罗马尼亚的军事法西斯独裁者,追随希特勒,一九四六年由布加勒斯特人民法庭判处死刑。  罗马尼亚官兵们在各条大路上乱跑,没有汽车运输和炮队。他们不分昼夜,乘坐套着疲惫不堪的马匹的车子缓慢移动或是步行。他们把手笼在下摆烧坏的军大衣的袖子里,戴着高高的羊皮帽或是船形帽,冻坏的面颊用毛巾或是羊毛女裤衩包着。  一辆马车在柯舍沃伊家的院子旁边停下,里面跳出一个以前在这里住过的军官,直往屋子里跑。勤务兵把军官的一只大箱子和自己的一只小箱子提进去。他因为要捂住一只冻伤的耳朵,所以走路歪着脖子。  军官患了齿龈脓肿,制服上没有带金肩章。他跑进厨房,马上就在灶旁伸出手来烤火。  “喂,事情怎么样啦?”柯里亚舅舅问他。  军官没有牵动鼻尖,——他的鼻子冻伤了,不能动了,——但他的脸上仍然露出他牵动鼻子时的表情,接着突然扮了个模仿希特勒的鬼脸:由于他的两撇小胡子和疯狂的眼神,倒扮得惟妙惟肖。他扮着希特勒的模样,再踮起脚尖做出要逃跑的样子。他甚至连笑都不笑,足见他并非开玩笑。  “咱们回家找女当家的去!”勤务兵好心肠地说,他小心地斜过眼来看看军官,又对柯里亚舅舅挤挤眼。  他们烤完了火,吃了点东西,刚提了箱子走出去,外婆忽然灵机一动,掀起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床上的被子一看,两条被单已经不翼而飞了。  外婆火冒三丈,这一气甚至变得年轻起来,她拔脚跟在客人后面追出去,在大门口大嚷大叫,吓得连那军官都懂得,他马上就会变成这场风波的中心。他命令勤务兵打开小箱子,在勤务兵的小箱子里果然有一条被单。外婆一把抓过被单,大声嚷道:  “还有一条呢?”  勤务兵拚命朝主人那边转动眼珠,但是那一位亲手抢过自己的箱子,已经爬上马车。只要这位古罗马人的后裔连同他的勤务兵不被什么乌克兰或是摩尔达维亚游击队员送往极乐世界,这条被单不被他们拿去使用,他就可以把这条被单带回罗马尼亚。  由于出人不意,最冒险的行动有时会比准备得十分周密的行动更容易获得成功。但更多的情形是,最重大的事业却往往因为走错一着而全盘失败。  十二月三十日晚上,谢辽萨和华丽雅跟几个同伴去俱乐部,在路上看见一幢房子旁边停着一辆德国卡车。车上堆满麻袋,但是没有警卫,也没有司机。  谢辽萨和华丽雅爬上卡车,摸模麻袋。根据种种情形判断,里面装的是新年礼品。头一天下过一场雪,不大,天气转冷了,四周被雪色映得很亮。街上还有人行走,可是青年人还是冒险从卡车上扔下几袋,把它们分别塞在附近的院子里和小木棚里。  俱乐部经理莫什柯夫和艺术指导万尼亚向他们建议,等聚在俱乐部玩乐的那批年轻人一散,就把礼品搬进俱乐部:那里有许多各式各样隐蔽的地下室。  群集在卡车旁的一些德国兵,特别是一个穿狗皮领皮大衣和代用品做的毡靴的上等兵,都醉醺醺地拉开嗓门大骂。可是那家女主人——她连大衣都没有穿——就跑了出来说,这不能怨她。那批德国人也看得出,是不能怨她。弄到末了,德国人上了车,女主人也跑进房子。于是德国人就开着卡车折到通峡谷的斜坡,向宪兵站开去。  青年人把麻袋拖进俱乐部,藏在地下室里。  早上,万尼亚跟莫什柯夫在俱乐部碰头,决定把一部分礼物,特别是香烟,应该在当天,就在除夕拿到市场去卖,因为组织需要钱。碰巧斯塔霍维奇也在俱乐部,他也赞成这个办法。  偷偷摸摸地出卖一些零星德国货,在市场上是不足为奇的。首先,德国兵就在干这种买卖,拿香烟、烟叶、蜡烛、汽油来交换伏特加、御寒用品和食物。这种德国货被一再转手贩卖,“警察”对这种事也听之任之。所以莫什柯夫手下已经有一批固定的街头顽童,他们情愿靠卖香烟来赚取一点外快。  这天一早“警察”们就在失窃地点附近的房子里进行搜查,但是没有发现礼物,所以他们特别注意,会不会有人拿到市场上贩卖。结果就有一个男孩连香烟一起被“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亲手捉住。  审讯时那男孩说,他这些香烟是拿粮食跟人家换来的。男孩吃了一顿鞭子。但是这种街头的顽童在生活中吃鞭子不是第一次;而且他受的熏陶是,不可以出卖同伙。于是这个男孩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哭肿了眼睛,后来被投进牢房,等天黑再说。  “警察队长”在向勃柳克纳宪兵站长汇报其他许多事件的同时,也一并汇报了捉住一个贩卖德国香烟的孩子的案件。勃柳克纳把这件事和其他卡车的失窃事件联系起来,愿意亲自出马来审讯这个孩子。  迟暮时候,在牢房里熟睡的孩子被唤醒,带进了勃柳克纳宪兵站长的办公室,一进去立刻就被带到宪兵站的两个官员、“警察队长”和翻译面前。  孩子齉着鼻子把他的那一套话重复了一遍。  宪兵站长大发雷霆,揪住孩子的耳朵,亲手把他从走道里拖过去。  孩子进去的那间牢房里,摆着两张血迹斑斑的刑床,从天花板上挂下几根绳子,一张用支架撑着的白木长桌上摆着通条、铁锥、用几股电线拧成的鞭子和一把斧头。生着一只铁炉子。屋角里放着几桶水。牢房的墙脚有两道像澡堂里那样的排水沟。  一个胖胖的、有点秃顶的德国宪兵,坐在支架旁的凳子上抽烟。他戴着浅色玳瑁边眼镜,身穿黑制服,通红的大手上长满了浅色汗毛。  孩子瞅了他一眼,就吓得发抖,说出这些香烟是他在俱乐部里从莫什柯夫、万尼亚和斯塔霍维奇那里拿来的。  在这同一天,五一村的维丽柯娃在市场碰到她的女友李亚德斯卡雅。从前她们俩在学校里同课桌,可是战争一开始,李亚德斯卡雅的父亲被调到克拉斯诺顿村去工作,她们就分开了。  她们说不上有什么友谊。她们所受的熏陶都是同样着眼于个人利益,而这种熏陶并不能促进友谊。然而她们只要从一言半语中就能相互了解;她们有着同样的兴趣,而且从相互的交往中相互利用。她们从小就从她们的父母以及她们父母交往的那个圈子的人们那里学到一套处世哲学,认为所有的人都只是追求个人利益,人生的目的与使命就是勾心斗角,不让别人把你排挤掉,相反地,你最好能踩着别人往上爬。  维丽柯娃和李亚德斯卡雅在学校时担任各种社会工作,对于一切表现现代社会概念和道德概念的词汇都能运用自如。但是她们都深信,这些活动也好,这一切词汇也好,甚至连她们在学校获得的知识也好,都是人们臆造出来为他们追求个人利益和损人利己的意图做幌子的。  她们见面后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悦,但是仍旧非常满意。她们亲切地互相伸出伸得笔直的手掌。矮小的维丽柯娃戴着风帽,两条小辫在厚呢领上朝前戳着;李亚德斯卡雅生得身材高大、红头发、高颧骨,染了指甲。她们离开市场上乱哄哄的人群,走到一旁聊起来。  “唉,他们这批德国人,也算是我的救星!”李亚德斯卡雅说,“什么文化、文化,他们一心只想大吃大喝,不花钱玩乐……不,原来我对他们抱的希望还更大些……你在哪儿工作?”  “在以前的牲畜采购站办事处……”维丽柯娃露出满脸的委屈和怨气:她总算能够跟一个能从正确的观点来批评德国人的人谈一谈了。“只有面包,两百克,别的一概没有……他们是笨蛋!一点不重视自愿去给他们服务的人。我非常失望。”  维丽柯娃说。  “我一眼就看得出:划不来。所以我没去。”李亚德斯卡雅说。“而且起初我过得的确不错。我们那边有一伙朋友,关系很亲密,他们总派我乘着车子到各个哥萨克村子里去交换东西……后来有一个女的为了个人打算揭发我,说我不是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可是我根本不理她那一套。我们那边有一个职业介绍所派来的代表,一个老家伙,非常滑稽。他甚至不是德国人,他是什么拉林吉亚地方的人。我陪他玩了一阵,后来他还亲自给我送来烟啦、酒啦。可是后来他病了,派来替他的那个人粗暴极了,他一来就派我去矿井。你该知道,摇绞车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我就是为了那个缘故才到这儿来的,说不定在这儿的介绍所里能设法找到个比较好的差事……那里面你有没有靠山?”  维丽柯娃任性地把嘴巴一撅。  “我才不希罕他们呢!……我可以对你这么说,最好是跟军人来往:第一,他是临时的,就是说,迟早要走,你对他一点没有义务。而且他也不那么小器,他知道,他可能明天就被打死,叫他去玩他也还舍得花钱……你几时到我们家来玩?”  “叫人怎么来法,——十八公里的路途,再到你们五一村还有多少路啊!”  “五一村难道早就不再是你们的了吗?……说什么也要过来玩玩,讲讲你找到了什么工作。我可以给你看几样东西,也许,送你一点东西,明白吗?来吧!”维丽柯娃说了就把自己的小手伸得笔直,随便朝她伸过去。  晚上,那天去过职业介绍所的一个女邻居交给维丽柯娃一张字条。李亚德斯卡雅写道:“你们介绍所的笨蛋比我们村里的更坏,”她说她是一事无成,所以“希望破灭地”回去了。  除夕之夜,在五一村以及城里其他各区都进行了一次重点搜查,在维丽柯娃家里发现了这张被她随便塞在一叠旧练习簿中间的字条。进行搜查的是侦查员库列肖夫。不用他施加压力,维丽柯娃就说出女友的姓名,由于害怕,还把女友的“反德情绪”添油加醋地乱说了一通。  库列肖夫吩咐维丽柯娃过了年到“警察队”去,自己就带着字条走了。  第一个知道莫什柯夫、万尼亚和斯塔霍维奇被捕的是谢辽萨。他通知了娜佳姐姐和达莎姐姐、他的朋友维佳之后,就跑去找奥列格。他在那里碰到华丽雅和伊凡卓娃姊妹:她们每天早上在奥列格家里集合,接受他交给她们当天的任务。  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这天夜里收听并且记录了苏联情报局关于红军在斯大林格勒地区六个星期进攻的总结、关于德军整个庞大的集团军群在斯大林格勒受双重包围的战报。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拉住谢辽萨的手,七嘴八舌地把这些消息告诉他。不管谢辽萨是多么坚强,在他说出他的骇人的消息时,他的嘴唇还是颤抖起来。  奥列格面色惨白,呆呆地坐了一会,两只大手的长手指交叉着,额上露出一道道纵纹。后来他站起身来,脸上又露出平时那种活跃的表情。  “姑娘们,”他轻轻地说,“你们去把杜尔根尼奇和邬丽亚找来。跟总部有密切联系的那些人家里,都去一下,告诉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藏起来,不能藏的就毁掉。告诉他们,过两小时会让他们知道下一步怎么做法。你们要预先让你们的亲人知道……还有别忘了刘巴的妈妈。”他说(刘巴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去了)。“我要出去一下。”  谢辽萨也穿上短棉大衣,戴上即使冷天也不换的便帽。  “你上哪儿去?”奥列格问。  华丽雅突然脸红起来:她以为谢辽萨穿起衣服来是要陪她出去。  “在大伙准备的时候,我到街上去望一会风。”谢辽萨说。  这时大伙才初次想到,万尼亚、莫什柯夫以及斯塔霍维奇的遭遇,随时也会落到他们头上,甚至可能就在眼前。  姑娘们在自己中间分派好谁去谁家之后,都出去了。谢辽萨在院子里唤住华丽雅。  “你千万要小心。要是我们已经不在这里,你就到医院去找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我会到那边找到你。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  华丽雅默默地点点头,就跑去找杜尔根尼奇。  奥列格竭力跨着他平时的步子,向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家走去。她住在离职业介绍所不远的一条街上。  奥列格去找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时候,她正在悠然自得地做家务事——她在削土豆,把它们放进在灶上冒热气的小铁锅里。等奥列格对她说了同伴们被捕的消息,这个镇定沉着的妇人顿时变得面色惨白。刀从她手里落了下来,她有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后来她才定了定神。  这一天是元旦,是放假的日子。早上她已经给刘季柯夫去送过牛奶,大天白日再到他家去很不好。但是事情又刻不容缓:有许多事情可能决定于不仅是几小时之内,而是在几分钟之内。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对于“青年近卫军”的一切事情虽然一向很熟悉,她还是仔细询问奥列格,被捕的人里面有没有人知道奥列格和杜尔根尼奇跟区委的联系。当然,这几个被捕的人都知道联系是有的;但是没有人知道,跟什么人发生个人联系。莫什柯夫本人就跟区委有联系,不过他这个人在各方面都是可靠的。万尼亚只是通过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跟区委发生联系。她深知万尼亚的为人,所以她头脑里根本没有想过她本人会遇到危险。  糟糕的是,斯塔霍维奇对于“青年近卫军”的事知道得太多。奥列格描述他是个正直的人,不过性格软弱。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让奥列格在她家等着,教他如果有外人来找她应该怎样对答。  可以想象,这一个小时对奥列格说来是多么难熬!幸亏没有人来串门。只听见邻人在隔壁忙碌。  最后,她总算回来了……严寒使她的脸色显得精神饱满。同时,显然刘季柯夫曾说出一番话来在她心里注入了希望。  “你听我说。”她取下头巾,解开大衣的扣子,就在奥列格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他叫我告诉你们不要泄气。他还吩咐你们:全体总部委员,所有跟总部或是跟被捕的人接近的人,全都离开城里,要赶紧离开。你们留下两三个可靠的人来领导组织,让负责的来跟我联系,事情安排妥当以后你们就走……要是有人能躲在乡下或是躲在其他比较远的城市里,就让他去躲起来。至于总部委员,还有跟总部接近的人,他建议你们到顿涅茨河对岸北面的几个区里去,——到那边可以越过战线,或是等待我们的军队到来……别忙,话还没说完……”她防奥列格要问什么,这样说。“他吩咐我给你一个地址。你要仔细听着。”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脸突然板起来,“这个地址你只能告诉杜尔根尼奇。也只有你们俩有权利用它。除此之外不能再给别人,绝对不许给别人,不管你们是多么爱别的青年……或是姑娘们。你明白吗?”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轻轻地说,又注意地望了望奥列格。他明白她是想到了谁。  他缩着脑袋坐了一会,额上现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很深的纵纹。  “我们,我跟杜尔根尼奇,一定要去这个地方吗?”他轻轻地问。  “不,当然不……不过这是个绝对可靠的地址。那边非但能把你们藏起来,还会给你们工作……”  她从奥列格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内心在进行着多么痛苦的斗争。但是他提出的问题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那么监狱里的人呢?我们怎么能连营救他们的办法都不想就一走了事呢?”  “现在你们反正帮不了他们的忙。”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突然非常严厉地说。“区委会尽力想办法。你们留下工作的青年人,我们也要吸收过来。你们留下谁来负责?”  “波波夫·阿纳托里留下。”奥列格考虑了一下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那么就是柯里亚·苏姆斯柯依。您知道他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他已经该走了。  “你到底打算到哪里去?”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轻轻地问。她现在只是作为一个爱他并爱他全家、跟他们关系密切的人来问他。他可以感到,她是多么焦虑不安。  奥列格的脸变得那样抑郁忧伤,使她不禁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问。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他痛苦地、费力地说出这句话,“您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个地址……”  是的,她知道:是为了妮娜!他不能撇下妮娜。  “我们试试一同越过战线。”奥列格说,“告别了。”  他们拥抱了。  奥列格出去的时候,杜尔根尼奇来到他家,过了一会斯巧巴和谢尔格不召自来,再过一会若拉也来了。沃洛佳没有跟他一块来。今天,一月一日早晨,沃洛佳满十八岁,他妹妹刘西雅织了一双御寒的毛袜送他过生日,他们一块下乡去探望祖父去了。  杜尔根尼奇派几个人在房子的四面望风。  邬丽亚住得很远,杜尔根尼奇和谢辽萨两人不等她来就开始商量。  现在他们应该怎么办呢?这是他们必须作出答复、并且必须立即答复的唯一的问题。他们懂得,问题不仅关系到被捕同志们的命运,而且关系到整个组织的命运。等待这一切怎样变化吗?他们每一分钟都可能被捕。躲藏起来吗?他们又无处可躲:大家都认识他们。  华丽雅回来了,然后邬丽亚跟奥丽雅,还有她们在路上碰到的妮娜也来了。妮娜说,俱乐部旁边有德国宪兵和“警察”站岗,不放人进去。周围的人都已经知道俱乐部的负责人被捕,在俱乐部的地下室里发现了德军的新年礼物。  杜尔根尼奇和妮娜说出他们的推测,认为这是青年人被捕的唯一理由。不管这件事本身是多么令人痛苦,但这总还不是组织的破坏。  “他们不会泄露的。”杜尔根尼奇怀着他固有的信念说。  这里奥列格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情在桌旁坐下。后来他把杜尔根尼奇叫到外婆的房间里,把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给他的那个地址转告了杜尔根尼奇。他们稍稍商量了一会,就回到姑娘们和谢辽萨那里。大伙都在肃静无声地等待着他们。大伙都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奥列格,怀着痛苦和希望看着他。  奥列格开始说话的时候,他的脸甚至变得冷酷起来。  “认为我们可能平安无事的那些想法,我们必—必须放弃。”他说,一面用坦率而勇敢的目光望了望大伙。“不—不管这对我们是多么痛苦、多么困难,那种认为我们可以留在这里等待红军到来、可以在后方帮助他们的想法,我们都必须放弃,连我们明天还计划去做的一切,我们也必须放弃……不然的话,我们就要断送自己,还要断送我们所有的人。”他勉强克制着自己说。大伙都面色惨白、凝然不动地听着他讲话。“德国人搜寻了我们好几个月。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他们是偶然击中了组织的核心。即使除了这个礼物案件之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将来也查不出来,”他强调说,“他们也会把我们聚集在俱乐部周围的人全部都抓起来,还会抓上几十个无辜的人……那么到底怎么办呢?”  他沉默了一会。“离开……离开城里……是的,我们必须分散。当然,不是全部都走。这次的出事恐怕不会波及克拉斯诺顿村的人。五一村的人也不会波及。他们可以工作。”他突然非常严肃地望了望邬丽亚。“邬丽亚除外:她是总部委员,随时可能被暴露……我们忠诚地斗争过,”他说,“我们有权怀着已经尽了职责的心情分手……我们失去了三个同志,其中有最优秀的——万尼亚·捷姆奴霍夫。但是我们不应该垂头丧气地分手。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  他沉默起来。其余的人谁也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他们并肩战斗了五个月。在德国人统治下的五个月,就肉体和精神上所受的熬煎以及所付出的努力来说,在这种统治下的每一天都远远超过一星期中普通的一天……五个月,——这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啊!在这个时期里大伙都有了多大的改变!……他们认识了多少崇高的和可怕的、善良的和卑鄙的事物,他们在共同的事业里和相互的关系中投进了自己灵魂里多少光明而美好的力量!直到现在他们才看出来,“青年近卫军”是一个怎样的组织,他们从这个组织里获得了多少裨益。可是现在他们却必须离开它了。  姑娘们——华丽雅、妮娜、奥丽雅——在低声啜泣……邬丽亚坐在那里外表镇静,她的眼睛里却射出可怕的、强烈的光芒。谢辽萨俯首在桌上,嘟起他的好像有些肿的嘴唇,用指甲在台布上画图案。杜尔根尼奇沉默无言,目光炯炯地凝望着前面;在他的秀气的嘴唇上更明显地现出了严峻坚毅的线条。  “有没有别—别的意见?”奥列格问。  没有别的意见。但是邬丽亚说:  “我看不出我有必要现在就走。我们五一村的人跟俱乐部很少联系。我再等一阵,也许我可以继续工作。我会小心的……”  “你应该走。”奥列格说了又非常严肃地望了她一眼。  一直没有开口的谢辽萨忽然说:  “她一定得走!”  “我会小心的。”邬丽亚又说道。  他们避免目光相遇,怀着沉重的心情决定留下三个人组成总部:波波夫、苏姆斯柯依和邬丽亚,假如她不走的话。要是刘巴回来以后知道她可以留下,她就是第四个。通过了一项决议:大家要尽快离开。奥列格说,他跟担任联络员的姑娘们要等通知遍了所有的人,跟波波夫和苏姆斯柯依联系上了再走。但是总部委员和接近总部的人们,今天谁也不应该留在家里过夜。  他们唤来了若拉、谢尔格和斯巧巴,把总部的决议通知他们。  然后大家开始告别。邬丽亚走到奥列格面前。他们拥抱了。  “谢谢你。”奥列格说,“谢谢你一向……”  她温柔地抚摩了他的头发。  但是当姑娘们开始跟邬丽亚告别的时候,奥列格忍受不住了,就到院子里去。谢辽萨跟着他走出来。他们大衣也没有穿就站在严寒里,站在一九四三年的耀眼的阳光下。  “你都明白吗?”奥列格声音喑哑地说。  谢辽萨点点头。  “都明白……斯塔霍维奇可能挺不住……是吗?”  “不错……不过这样说不大好:你还不知道实情的时候,不信任别人是不好的。他一定已经在受苦,可是我们都是自由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  “你打算到哪里去?”谢辽萨问。  “我想试试越过战线。”  “我也是……我们一块走好吗?”  “当然好。不过还有妮娜和奥丽雅跟我一块走。”  “我想,华丽雅也会跟我们一起走。”谢辽萨说。  谢尔格带着满脸抑郁和尴尬的神情过来跟杜尔根尼奇告别。  “等一下,你怎么啦?”杜尔根尼奇仔细打量着他说。  “我暂时留下。”谢尔格闷闷地说。  “欠考虑。”杜尔根尼奇轻声地说。“你帮不了她的忙,也保护不了她。还等不到她回来,你自己就会被抓起来。她是个机灵的姑娘:不是逃走,就是把他们哄骗过去……”  “我不走。”谢尔格说。  “越过战线到我们军队里去!”杜尔根尼奇厉声说,“我目前还没有卸任,我命令你!”  谢尔格不做声了。  “喂,政委同志,那么,你是要越过战线?这是最后的决定吗?”杜尔根尼奇看见奥列格走进来,这样问道。他不满意奥列格不肯利用给他们俩的地址,但是认为没法说服奥列格改变主意。他听说他们要五个人结伴同行,就摇了摇头:“人太多一点……那么,在回到这里相见以前,我们大伙都要在红军队伍里了!……”  他们互相拉着手,把身子凑近吻别。杜尔根尼奇突然挣脱身子,双手一摆,跑了出去。谢尔格吻了奥列格一下,也跟着杜尔根尼奇出去了。  斯巧巴有亲戚在卡缅斯克,他决定在那里等待红军到来。若拉心里却进行着他对谁都不能讲的斗争。但是他知道,他留下来不行。大概,他只好仍旧到新切尔卡斯克去找他叔叔,上次他跟万尼亚就是要去那里而没有去成……若拉忽然回忆起他跟万尼亚的全部旅程,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就到外面去了。  奥列格、谢辽萨和担任联络员的姑娘们,他们五个人在一起待了几分钟。他们决定,谢辽萨已经犯不上回家去,就让奥丽雅通过维佳去通知他的亲人。  然后,华丽雅、妮娜和奥丽雅分头出去把通过的决议通知应该知道的人,谢辽萨就穿上衣服出去望风:他知道,奥列格需要单独跟家里人在一块待一会。  在餐室里和外婆的房间里举行这些会议的时候,奥列格的亲人们已经知道万尼亚以及其他人被捕的消息,知道青年人正在商量这件事。  家里原来保存着武器、做红旗的布、传单,——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柯里亚舅舅把这些东西一部分藏起来,一部分销毁。柯里亚舅舅把收音机埋在厨房下面的地窖里,压平上面的土,再在这块地方放上一桶酸白菜。  但是现在这些事都做完了,家里的人聚在柯里亚舅舅的房间里,信口胡乱答应着玛丽娜的三岁小儿子的饶舌和调皮的话。大家都像被判决的犯人似的等待会议的结果。  最后一批同伴们出去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奥列格就走了进来。大伙都转过脸来望他。思想斗争和干劲十足的痕迹从他脸上消失了,但是经常流露的稚气也消失了。他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  “妈妈……”他说,“还有你,姥姥……还有你,柯里亚,和玛丽娜……”小男孩欢叫着搂住他的腿,他就把一只大手放在孩子的头上。“我要跟你们告别了。帮我收拾一下……然后我们最后在一块坐一会,就像以前……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坐在一块……”这时他的眼睛里和嘴唇上掠过一丝遥远的、温柔的笑意。  大伙都站起来围着他。  ……母亲的手在忙碌!像鸟儿似的忙着缝制柔若无物的小衣服,那时这些小衣服还没有人穿,那时他还只是用强烈而又柔和得令人揪心的撞动在母腹里躁动。母亲的手忙碌着用襁褓把他包好带他出去作初次的散步,忙碌着打扮他送他入学。后来就是送他出门以及出远门,——送别和重逢、罕有的欢乐的时刻和无穷的忧虑交织成的全部生活。当他人还在、还存有希望的时候,母亲的手忙碌着;在希望幻灭的时候,母亲的手也忙碌着给孩子穿上衣服入殓……  每个人都有事做。又跟柯里亚舅舅一起翻阅了一阵文件。日记本得烧掉。有人把他的团证和空白的临时团证缝在短外衣里面。给他缝补了一套换洗的内衣。把所有东西都放进背包:食物、肥皂、牙刷、针和黑白两色的线。给谢辽萨找了一顶带护耳的旧皮帽。又把一些吃的东西放在另外一个背包里给谢辽萨,他们不是有五个人吗……  只是没能像以前那样坐一会……谢辽萨一会进来,一会出去。后来华丽雅、妮娜和奥丽雅回来了。夜幕已经降临。需要告别了……  谁也没有流泪。维拉外婆仔细打量了每个孩子,给这个扣上一个钮子,给那个扶正一下背包。她慌乱地把每个孩子搂在怀里再推开,她把奥列格搂抱了很久,尖尖的下巴紧贴着他的帽子。  奥列格拉着母亲的手,他们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  “原谅我。”他说。  母亲跑到院子里,寒气扑面,她的脚冻得冰冷。她已经看不见他们,她只能听到他们踏在雪上发出的沙沙声,——这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现在它也消失了。可是她还久久伫立在黑夜的星空下面……  天刚破晓,一夜没有阖眼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她连忙披上衣服,问道:  “谁?”  来的有四个人:“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芬庞军士、还有两名兵士。他们要找奥列格。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说,他拿了点东西下乡换食物去了。  他们在屋子里进行了搜查,逮捕了所有住在里面的人,连维拉外婆、玛丽娜和她三岁的小儿子也被带走。外婆只来得及向邻居打个招呼,请照顾一下他们的家。  进了监狱,他们被分别关在各个牢房里。玛丽娜带着孩子蹲的那间牢房里,关着许多跟“青年近卫军”没有关系的妇女。但是其中有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和谢辽萨的姐姐菲尼亚——她带着孩子们单住在另外的地方。玛丽娜听菲尼亚说,两位老人家——舒尔卡妈妈和甚至拄着拐棍的驼背的“爷爷”——也都被抓进来。娜佳姐姐和达莎姐姐及时避开了。        第五十七章  万尼亚是黎明时被捕的。他本来准备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去看望克拉娃,摸黑就起床,拿了个面包头,穿了大衣,戴上暖帽,就出了门。  异常洁净而浓密的杏黄色朝霞像一条平滑的带子横在地平线上,比弥漫在苍白色晴空中的粉灰色的轻雾稍低一些。几缕浅粉红色和鹅黄色的细烟,非常浓密同时又非常轻飘,滞留在城市上空。这些景色万尼亚一点都看不见,但是他从小就记得,在这种严寒晴朗的清晨常常是这样的,于是在他的没有戴眼镜的脸上,——他把眼镜藏在里面的口袋里,免得镜片蒙上水汽,——现出了幸福的表情。他也就是带着这种幸福的表情遇见了走到房前的四个人,一时他还没有看清楚来的是德国宪兵和“警察队”新来的侦查员库列肖夫。  在他们走到万尼亚紧跟前,他认出他们的那一刻,库列肖夫已经在向他问话,于是万尼亚心里明白,他们是来找他的。到了生活中的关键时刻他总是这样,就在同一刹那,他变得极端地冷静和镇定,他也听清了库列肖夫问他的话。  “不错,就是我。”万尼亚说。  “你闯了祸了……”库列肖夫说。  “我跟家里说一声。”万尼亚说。但是他已经知道,他们不会让他进屋,因此他就转过身去,敲了敲离他最近的窗户——不是敲玻璃,而是用拳头敲窗框当中的横挡。  就在这一刹那,库列肖夫和一个宪兵抓住了他的手,库列肖夫很快地摸摸他的大衣口袋,又隔着大衣摸了他的裤袋。  通风小窗打开了,姐姐伸出头来;万尼亚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告诉爸爸妈妈,他们叫我到‘警察队’去一趟,让他们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他说。  库列肖夫的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一个德国兵陪他走上台阶:他们要进行搜查。一个德国军士和另外一个兵士却带着万尼亚走上在这条车马稀少、积雪不深的街上沿着一排房屋踩出来的小道。那条小道很窄,那个中士和兵士只好在雪上走,他们放开了万尼亚,紧跟在他后面。  万尼亚就这样穿着大衣、戴着暖帽、穿着后跟磨坏的破皮鞋,被推进一间四壁结霜、地上滑腻、又暗又小的牢房。他进去之后,牢门就上了锁。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晨光勉强可以射进天花板底下的窄缝。牢房里既没有铺板,又没有床。屋角里的马桶臭气熏人。  他是为什么被捕的?他们对他的活动是否有所察觉?只是有嫌疑呢?还是有人出卖?这种种的猜测,和对于克拉娃、对于父母、以及对于同伴们的怀念,一齐涌上心头。但是他仿佛在说服自己:“镇静,万尼亚,千万要镇静!”并且以素有的意志力使自己的思想都集中在此刻对他是唯一的、主要的想法上:“要忍耐,过一会就会明白……”  万尼亚把冻僵的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低下戴着暖帽的头,靠着墙,就这样以他固有的耐性站了很久,他也不知道有多久,也许有几个小时。  走廊里不断有一个人或是几个人的沉重的脚步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牢房的门老是砰砰地响着。不时传来遥远的或是较近的人声。  后来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在他的牢房门口站住,有个沙哑的嗓音问道:  “在这里面吗?……带去见站长!”  这个人又往前走,钥匙在锁孔里响起来。  万尼亚离开墙边,转过头来看了一看。进来了一个德国兵,不是原来押送他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手里拿着钥匙,大概是在走廊里值班的;还有一个“警察”,万尼亚认得他的脸,因为在这段时期里他们研究了所有的“警察”。万尼亚被这个“警察”带进勃柳克纳宪兵站长的接待室,在那里,他看见他们派出去卖香烟的孩子中的一个,由另一个“警察”看管着。  那孩子的脸瘦削得多了,又没有洗;他瞅了万尼亚一眼,把肩膀一耸,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就扭过脸去。  万尼亚感到了某种轻松。不过他还是要推得干干净净,因为即使他承认他偷礼物是为了弄点钱贴补贴补,他们也会要他供出同谋的。不,不应该以为这件事可以顺顺当当地过去……  一个德国文书从宪兵站长办公室走出来,拉着门,身子闪在一旁。  “走呀……走呀……”“警察”把万尼亚推到门口,带着惊慌的神气急急地说。另一个“警察”抓着孩子的脖子,也把他推过来。万尼亚跟那孩子差不多是同时进了办公室,他们背后的门就关上了。万尼亚脱下了帽子。  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万尼亚认出了桌子后面靠着椅背坐着的勃柳克纳宪兵站长,他的制服衣领上面露出的脖子上有一道道的粗褶,他用猫头鹰似的滚圆的眼睛直瞪着万尼亚。  “走过来些!现在你可老实啦……”索里柯夫斯基嗄声说,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密林里透出来的。他站在宪兵站长的桌前的一侧,又粗又大的手里拿着鞭子。  站在另外一边的侦查员库列肖夫伸出一支长胳膊抓住孩子的手,猛地把他拖到桌子跟前。  “是他?”他朝万尼亚那边睒睒眼,轻轻地冷笑着问。  “是他……”孩子好容易说出声来,又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就愣住了。  库列肖夫洋洋得意地望望宪兵站长,再望望索里柯夫斯基。桌子对面的翻译毕恭毕敬地向宪兵站长低下头来,说明这里进行的谈话内容。万尼亚认出这个翻译是舒尔卡·雷班德。像克拉斯诺顿所有的人一样,万尼亚也跟他很熟。  “明白了吗?……”索里柯夫斯基眯缝起狭细的眼睛望了望万尼亚,他的眼睛深深埋藏在浮肿的颧骨后面,好像是从群山后面望出来似的。“告诉站长先生,你是跟哪些人一起干的。快说!”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万尼亚直对着他瞅了一眼,用有些喑哑的低音说。  “看到没有,啊?”索里柯夫斯基惊讶而愤慨地对库列肖夫说。“苏维埃政权给他们的就是这样的教育!”  那孩子听到万尼亚的话却惊骇地望了望他,好像怕冷似地蜷缩起身子。  “你好意思吗?你也该可怜可怜人家小孩子,人家是在为你受罪。”库列肖夫带着平和的、谴责的口吻说。“你看看,那边放的是什么?”  万尼亚随着库列肖夫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靠墙放着一只开了口的、盛放礼物的麻袋,一部分礼物散在地上。  “我不知道这跟我会有什么关系。这个孩子我是第一次看见。”万尼亚说。他变得越来越镇静了。  雷班德把他们的话都翻译给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听,勃柳克纳显然已经听腻了这一套,他迅速地看了雷班德一眼,咕噜了几句什么。库列肖夫恭顺地住了嘴,索里柯夫斯基也垂手直立。  “宪兵站长先生要你讲,你一共袭击过几次卡车,有什么目的,谁是同党,此外还干过些什么,——要你统统都讲出来……”  雷班德并不望着万尼亚,冷冷地说。  “要是我连你都看不见,我怎么还能去袭击卡车,这你是知道的!”万尼亚说。  “我请你答复站长先生……”  但是站长先生显然一切都明白了,他用手指做了一个手势,说:  “到芬庞那里去!”  霎时间一切都改变了。索里柯夫斯基用一只大手揪住万尼亚的衣领,恶狠狠地摇撼着他,把他拖到接待室,再把他的脸扳过来朝着自己,使劲用鞭子在他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抽了几下。万尼亚的脸上鼓起了一道道紫色鞭痕。有一下正抽在左眼角上,眼睛马上就肿起来。带他进来的“警察”又抓住他的衣领,跟索里柯夫斯基一起,连推带踢把他从走廊里拖过去。  他被推进去的那间屋子里,坐着芬庞军士和两个党卫队的兵士;他们都面色疲惫,坐在那里抽烟。  “要是你这个坏蛋不马上供出你的……”索里柯夫斯基用大手抓住万尼亚的脸,用铁一般坚硬的指甲掐它,一面用可怕的咝咝的声音说。  兵士们抽完了烟,用脚踩熄烟头,用不慌不忙的熟练的动作把万尼亚身上的大衣和衣服剥光,把他精赤条条地扔在血迹斑斑的刑床上。  芬庞用他的长满浅色汗毛的通红的手也是那么不慌不忙地在桌上挑了两根用电线拧成的鞭子,递了一根给索里柯夫斯基,一根自己拿着,试着朝空中抽了一下。接着他们两人就一人一下地鞭打着万尼亚的光身子,每打一下都把鞭子朝自己这边一拉。  两个兵士一个按住万尼亚的头,一个按住他的脚。刚抽了几下,万尼亚就全身鲜血淋漓。  他们一动手打他,万尼亚就发誓绝不开口回答他们问的话,也绝不发出一声呻吟。  所以在他们打他的时候他一直没有吭声。他们有时住手不打,索里柯夫斯基就问:  “你现在明白了吗?”  万尼亚一声不吭地趴着,脸也不抬,他们就重又开始打他。  在他之前不过半小时,莫什柯夫也在这张刑床上同样受过鞭挞。莫什柯夫跟万尼亚一样,也是矢口否认偷窃礼物的事有他的份。  住在远郊外的斯塔霍维奇,比他们晚一些被捕。  斯塔霍维奇跟所有和他同样性格的青年一样,他们生活中的主要推动力是自尊心;当着人们的面,尤其是当着他亲近的或是德高望重的人们的面,他可以或多或少地表现得坚强,甚至可以做出歇斯底里般的英勇行为。但是在单独面对危险或是困难的时候,他就是个胆小鬼。  他在被捕的那一刻就吓破了胆。但是他有一种随机应变的急智,可以转眼之间找出几十几百个道义上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一让他跟那个孩子对质,斯塔霍维奇马上就明白,新年礼物是他和他的不可能不被捕的同伴们的唯一罪证。转眼之间,他就打好主意要把这一切变成一件刑事案,他要坦白承认这是他们三人干的,哭诉他们是迫于贫困和饥饿,并且保证今后要用诚实的劳动来将功赎罪等等。于是他就非常真诚地在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和其他的人面前表示了这番心意,使他们一看就明白,他们碰到的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他们在办公室里就开始打他,要他供出其他的同党:他们三个人晚上不是都在俱乐部吗,他们决不能自己再去搬卸卡车上的礼物!  算他走运,勃柳克纳站长和巴尔德副站长吃午饭的时候到了。他们让斯塔霍维奇安安逸逸地待到傍晚。  傍晚时候他们对他态度亲切,说他只要说出偷礼物的人,马上就可以释放他。他还是说这是他们三人干的。那时他们就把他交到芬庞手里,一直把他折磨到吐出谢辽萨的姓名为止。至于其余的人他说他在黑暗中分辨不清。  这个可怜的家伙哪儿知道,他供出谢辽萨之后,已经使自己陷入更为可怕的磨难的深渊,因为他落到那样一批家伙手里,这批家伙知道,应该趁他现在表现脆弱的时候彻底摧毁他的意志。  他们拷打他,用水浇了再来拷打,不到天亮他已经失去人形,开始苦苦哀求,说他不该受这样的折磨,他不过是执行的人,还有一批指使他的人,让他们来负责吧!于是他供出了“青年近卫军”总部连同它的联络员。不知为什么,他唯独没有说出邬丽亚。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他似乎在面前看见了她的美丽的黑眼睛,就没有把她的名字说出来。  在这几天里,李亚德斯卡雅被从克拉斯诺顿村传到宪兵站,让她跟维丽柯娃对质。她们俩都认为是对方害得自己遭殃,于是她们就当着不动声色的巴尔德和看笑话的库列肖夫的面,像市场上的女贩子那样破口大骂起来,互相揭发:  “得了吧,你还当过少先队的辅导员呢!”李亚德斯卡雅大声嚷着,她的颧骨高耸的脸涨得通红,连雀斑都看不出来了。  “嘿,那么你呢,全五一村都记得,是谁跟着小组到‘国防航空化学建设后援会’去的呀!”维丽柯娃紧捏着小拳头,大嚷着,恨不得要用尖尖的小辫去把她的冤家对头戳个窟窿。  她们俩差点扭打起来。她们被分别带走,拘留了一昼夜。后来又把她们分别唤到宪兵站副站长巴尔德那里。库列肖夫先后都是同样抓住维丽柯娃和李亚德斯卡雅的手,凑着每人的耳朵都说了同样的话:  “不要再装出那副天使模样啦!你说,都是谁参加了组织!”  于是维丽柯娃和李亚德斯卡雅先后都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地说,她们非但没有参加组织,而且一辈子都恨透了布尔什维克,布尔什维克也痛恨她们,一面就把留在五一村以及克拉斯诺顿村的全部共青团员和全部出名的青年人都供了出来。她们非常熟悉她们的同学和左邻右舍的同伴,知道谁从事过社会活动,谁有什么样的看法。她们每人都说出了二十来个名字,而这些名字是相当准确地确定了和“青年近卫军”有关的青年的圈子。  巴尔德副站长恶狠狠地转动着眼珠,对她们每一个都说,他不信她跟这个组织无关,本应当让她跟她供出来的罪犯们一起好好吃点苦头。但是他可怜她,给她一条出路……  维丽柯娃和李亚德斯卡雅同时被释出狱,各人虽不知道对方的底,但是揣摩对方反正也不是清清白白地出来的。规定她们每月可以拿二十三个马克的工资。她们互相伸出木头似的手来握了一握,仿佛彼此之间毫无芥蒂似的。  “这次便宜了我们。”维丽柯娃说,“几时过来玩玩。”  “一点不错,是便宜啦,我会来玩的。”李亚德斯卡雅说。  她们就分手了。        第五十八章  在每一次都是立刻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些逮捕中,有一种奇怪的规律性。先是逮捕了已经离城的总部委员的父母。后来又逮捕了若拉、斯巧巴和谢尔格那些接近总部、也已经离城的青年人的父母。  突然逮捕了托霞和“青年近卫军”的一个普通队员。但是为什么偏偏要逮捕这些人,而不是另一些人呢?  那些没有被捕的人,谁也推测不出,这一次一次的时紧时松的逮捕都是由于斯塔霍维奇的可怕的胡乱招供。他每供出某人之后,他们就让他缓一口气,然后再来折磨他,他就再供出别的人。  莫什柯夫、万尼亚和斯塔霍维奇虽然已经被捕了几天,但是在以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为首的地下组织的工作人员里面,还没有人被波及。中央工厂也一切照常。  沃洛佳在乡下祖父家里过新年,住了三天,一月四日去上工。他在头天晚上就听母亲说,有人被捕,“青年近卫军”总部命令大家离城。但是他不肯走。  “小伙子们不会出卖的。”他对母亲说,他认为现在再瞒着她已经没有意义了。  有好多原因使沃洛佳不愿离开。他舍不得抛下母亲和妹妹,特别是他回想起当初她们是为了他而没有撤退的。但是主要的原因是,沃洛佳一向不参加奥列格家里的会议,他非但想象不出他会有什么危险,心里甚至还认为总部的青年人太沉不住气。被捕的三个都是跟沃洛佳最接近的,他信任他们。在沃洛佳的大无畏的心灵里(“我——就像瓦西卡·布斯拉依一样!”),甚至产生了许多搭救他们的计划,这些计划一个比一个更富于幻想。  但是沃洛佳刚到工厂,刘季柯夫就找个借口把他唤进自己的办公室。由于跟奥西摩兴家的旧交,同时也因为在所有的青年人里刘季柯夫对沃洛佳最了解,所以刘季柯夫十分喜欢他。不仅是经验和理智,就连感情也向老头暗示,有多么可怕的危险临到了他的年轻朋友和学生的头上。刘季柯夫劝沃洛佳立即离开。他对沃洛佳的解释连听都不愿意听,他是冷酷和铁面无私的,他不是劝告,而是命令。  但是已经晚了。沃洛佳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什么时候走和往哪里走,他就在工厂里他的工作地点当场被捕了。  拷打斯塔霍维奇的那批刽子手不仅极力要他供出“青年近卫军”的全体队员,还极力要他供出一条通往城里的布尔什维克地下组织的线索。有许多材料,而且连普通常识也早就使宪兵站的大小官员们想到,青年人是在成年人的领导下工作,克拉斯诺顿的密谋中心是在布尔什维克的地下组织里面。  但是斯塔霍维奇确实不知道,奥列格是通过什么渠道同区委联系;斯塔霍维奇只能说,这个联系是存在的。他们追问他,成年人里有谁到柯舍沃伊家去得最勤,他脑子里把所有的人想了一遍,就说出了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在活动初期,当斯塔霍维奇还是总部委员的时候,以及后来他因为组织的工作去找奥列格的时候,他的确在柯舍沃伊家里碰到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次数最多。以前他没有想到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的在场跟“青年近卫军”的活动有关。但是现在他回想起来,奥列格有时避着人跟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窃窃私语,于是斯塔霍维奇就说出了她的姓名。  从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身上的线索首先通到那个身子沉重、沉默寡言、令人莫测的人——刘季柯夫那里。被捕的莫什柯夫和沃洛佳都在刘季柯夫的车间里工作,这件事在勃柳克纳宪兵站长看来也并非偶然。关于他的全部历史材料和中央工厂发生的一切破坏与事故都归结到一起了。  一月五日清晨,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像平时一样给刘季柯夫送牛奶去,把刘季柯夫用“青年近卫军”名义写的一张传单揣在怀里带出来。传单上只字不提青年人被捕的事。  刘季柯夫想用这张传单来表明,敌人并未击中目标,——“青年近卫军”依然存在,还在活动。  傍晚下工回家,刘季柯夫在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的厨房里看到妻子叶芙多基雅·费奥多托芙娜和女儿腊雅从乡下来看他。他真是喜事临门!他浑身上下换得干干净净:穿上雪白的新衬衫,打了灰色条纹的藏青领带,再穿上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给刷得干干净净的一套节日衣服。他穿着这套节日衣服,态度平静沉着、和蔼可亲,跟他最亲近的人说说笑笑,一直坐到天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刘季柯夫知不知道,死亡的危险也已经临到他的头上?不,他不知道,而且也不会知道。但是他认为随时都有这种可能,对它时刻有所准备,而且最近他感到,危险性增大了。  沉默寡言的施维德对巴腊柯夫发火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大发雷霆的时候就责备他在怠工。谁能保证,德国人没有抓住真凭实据呢?  几天前,有四辆大车运煤到附近农村里去,仿佛是用煤去换粮食。从工厂区运煤出去这件事本身,就是前所未有的破坏“新秩序”的行为。但是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又没有权利等待:煤底下藏着送给加入了米佳金游击队的克拉斯诺顿游击小组的武器。谁能保证,这个大胆的措施就能这样蒙混过去呢?  敌人接二连三逮捕“青年近卫军”的队员。谁能知道,是哪些暗中的原因招致了这个组织所有环节的破坏呢?  这一切,老刘季柯夫都懂,也能感觉得出来。但是他没有撤退的理由和可能。他的大无畏的精神不在这里,它已经随着解放大军穿过江河和草原,冒着严寒和冰雪在向前挺进。不论他跟妻子和爱女谈论什么,到后来话题总是回到我军的这次声势浩大的进攻上。他怎能单凭一些假设而在这恰恰要求他全力以赴的时刻离开自己的岗位!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星期,也许只有几天了,到那时他就终于可以剥掉这个压迫灵魂的、奴隶的伪装,向人们露出自己忠贞的真面目!……纵然他不幸活不到这个光明的时刻,他死后还是后继有人,可以把事业坚持到底。在巴腊柯夫的办公室里那次值得纪念的谈话之后,就建立了由可靠的新人组成的“后备的”第二区委,所有的秘密接头地点和关系都移交给他们了。  刘季柯夫穿得像过节似的,非常高兴,也许比平时显得更亲切,话也多了一些。所以女儿一直用含笑的眼睛望着父亲。只有叶芙多基雅·费奥多托芙娜跟丈夫经过漫长的生活道路,才能觉察出他情绪中最细微的变化,所以她的不安的、探究的目光不时停留在他身上,好像说:“你穿得实在太整齐,你的样子太高兴了。我不喜欢这样。”  等妻子又到厨房里去跟彼拉盖雅·伊里尼奇娜闲话家常的时候,刘季柯夫觑空终于把“青年近卫军”里有人被捕的事对女儿说了。腊雅刚满十三岁,她是听别人讲才知道“青年近卫军”的存在,她猜想到父亲所做的工作,满心希望能够帮助他,但是又不敢问。  “你们不要在我这里久待,我不留你们过夜。你们从这里出去反正是走草原,夜里不会有人看见你们。”刘季柯夫压低嗓门说。“你去对妈说,就说这样好些。跟她是说不清楚的。”  刘季柯夫嘲笑地说。  “你会不会有危险?”腊雅问了脸色就发白了。  “明显的危险并没有。可是危险时时刻刻威胁着我们的弟兄,我对它已经习惯了。我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这件工作。希望你也能这样。”他态度镇定地说。  女儿陷入了沉思,后来用纤瘦的胳臂搂住父亲的脖子,把脸偎着他的脸。母亲走进来,诧异地望了他们一眼。刘季柯夫就打趣地对妻子和女儿下逐客令。他们在被占领期间不止一次会面。碰到家庭问题成为丈夫工作上的妨碍时,丈夫的态度总是很严厉,叶芙多基雅·费奥多托芙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她判断不出,他什么时候对,什么时候不对,不过一向总是对他让步,即使自己心里很难受。  丈夫的肥大的身躯穿着这件仔细保藏、熨得很平的上装,叶芙多基雅·费奥多托芙娜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不禁突然吻起他的刮得虽光、可是胡茬仍旧扎人的脸,甚至在他的领带上吻了一下,把头紧贴在他胸口。他的沉重的下颚颤抖了一下,他爱怜地把妻子推开,说了一句笑话。女儿的眼睛里涌出泪珠,她扭过脸去,拖住母亲的衣油。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在这天夜里被捕了。一月六日早晨,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厂里被捕。在工厂里跟他们同时被捕的还有几十个人。果然不出刘季柯夫所料,敌人并不重罪证,被捕的人里面大部分都跟组织毫无关系。  “雷响”托里亚既没有在沃洛佳被捕的那天被捕,也没有在工厂大批捉人的那天被捕。他如坐针毡地挨到下班,就去看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她们已经知道发生的事情。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你是在害你自己!赶紧走吧!……”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突然母性流露,绝望地高声叫道。  “我不走。”托里亚轻轻地说,“我干吗要走?”他把帽子一挥。  不,只要沃洛佳在监狱里,他就哪儿都不能去。  她们劝他留下过夜。可是他走了。他去找维佳商量营救青年人的办法。他是夜里去的,他熟悉地绕过了“警察”的岗哨。没有了沃洛佳,没有了万尼亚、莫什柯夫、若拉以及其他的人,他在故乡的城市里感到多么孤独啊……绝望和复仇之感使他心乱如麻。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使劲敲奥西摩兴家的门。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凭她素有的果敢,也不问是谁就开了门。可是她吓得差点要往后退。门口站的又是“雷响”托里亚,他冻得不得了,脸瘦削得变了形,深陷下去的双目里燃烧着阴郁的火焰。  “你们看……”他说着就把一个小纸团递给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  她们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充满激情地讲看:  “不,可以告诉你们,应该把全部真实情况都告诉你们……这是维佳从一个军人那里拿来的。那个军人以前受过伤,维佳掩护过他。我跟维佳,我们一夜之间把传单贴遍全城。这是区党委的委托。昨天夜里出动了几十个人去贴,现在全城的人,所有大小村庄里的人,都在念这张传单!”托里亚态度激烈地说,他不能住嘴,因为他总觉得,他所说的都不是最重要的。  但是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并不听他的,她们在念着:    克拉斯诺顿的公民们!矿工们、集体农庄庄员们、职员们!  全体苏联人民!兄弟姊妹们!  敌人被强大的红军击败了,正在逃跑!他们那股兽性的狠毒无处发泄,就逮捕无辜的人们,对他们施加非人的酷刑。要让这批败类记住:我们——在这里!为了苏联人的每一滴血,他们都要用自己的狗命来抵偿。让我们的复仇之神吓得敌人胆战心惊!  向敌人复仇,消灭敌人!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我们的军队要来了!我们的军队要来了!我们的军队要来了!  联共(布)克拉斯诺顿地下区委会        第五十九章  在开始捉人的头几天里,邬丽亚不在家里过夜。但是正像奥列格所预料的,这些逮捕没有触及五一村和克拉斯诺顿村。所以邬丽亚就回家了。  邬丽亚在外面凑合过了几夜,现在又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她感到有一种内在的要求要排除头脑里痛苦的想法,就热心地做起家务事来。她擦了地板,做了早餐。母亲因为女儿在家心里高兴,甚至起床吃了饭。父亲脸色阴沉,很少开口。前几天,邬丽亚不在家过夜,只是白天跑回来待上一两个小时看看父母或是拿点东西。在那几天里,马特维·马克西莫维奇跟玛特辽娜·萨维里耶芙娜谈论的全是城里捉人的事,但是谁也不敢瞧对方的眼睛。  邬丽亚试着谈谈别的闲事,母亲勉强接茬谈下去,但是这种聊天听起来很不自然,她们俩索性都不开口了。邬丽亚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洗了杯盘,收拾了餐桌。  父亲出去料理家务事去了。  邬丽亚穿着她心爱的那件朴素的、深蓝底白点的家常衣服,背对着母亲站在窗口。两条沉甸甸的有波纹的发辫舒适地、随便地顺着脊背垂到柔韧有力的腰肢;灿烂的阳光透进化了冻的玻璃窗,照射着她的未经整理的有波纹的鬓发。  邬丽亚站在窗前一边眺望草原,一边唱着。德国人来了以后她就没有唱过歌。母亲倚在床上织补什么东西。她听到女儿唱歌觉得很惊讶,甚至放下手里的活儿。女儿用舒畅的低沉的声音唱着母亲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你为祖国的荣誉  服务虽然不久,但是忠心耿耿……  这些歌词玛特辽娜·萨维里耶芙娜从来没有听到过。女儿的歌声给人以悲哀沉痛之感。    ……无情的复仇者就要起来,  他比我们更强大有力……  邬丽亚的歌声中断,她仍旧那样站着,隔窗眺望草原。  “你唱的是什么?”母亲问。  “我随便唱唱,想到什么就唱什么。”邬丽亚头也不回地说。  这时候门大开了,邬丽亚的姐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她长得比邬丽亚丰满,一向脸色红润,浅色的头发像父亲,可是她现在却面无人色。  “波波夫家来了宪兵!”她喘吁吁地低声说,好像波波夫家那边能听到她说话似的。  邬丽亚转过身来。  “居然来了!最好避他们一下。”邬丽亚面不改色,声调平静地说。她走到门口,不慌不忙地穿上大衣,披上头巾。但是这时她已经听到台阶上沉重的皮靴声,她略微后退一步,靠在遮挡冬季衣服的花幔上,把脸转过来对着门。  后面的这幅花幔衬托着她的线条分明的侧面,她的鼻翼微颤,长睫毛半垂着,好像要减弱她眼睛里射出的光芒;白头巾没有包好,还披在肩上,——她的这个模样就永远铭刻在母亲心上。  “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芬庞军士和一个带枪的随从兵士走进了上房。  “这就是她,小美人儿!”索里柯夫斯基说。“没有来得及吗?哎哟哟……”他朝她的穿着大衣、头巾披在肩上的苗条的身材瞥了一眼,说道。  “亲爱的!我求求你们!”母亲边哭边说,打算从床上起来。邬丽亚突然愤怒地瞪了她一眼,母亲就躺下去不作声了。  她的下颚不住地哆嗦。  开始了搜查。父亲来推门,但是那个德国兵不放他进来。  这时,波波夫家里也在进行搜查。进行搜查的是侦查员库列肖夫。  托里亚站在房间当中,大衣敞着,没有戴帽子,一个德国兵在后面反抓着他的手。一个“警察”逼着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大喝道:  “对你说,叫你拿根绳子来!”  身材高大的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嚷道:  “你昏了吗,要我给你一根绳子来捆我的亲生儿子?……”  “给他一根绳子,妈妈,省得他叽叽哇哇鬼叫。”托里亚说,他的鼻翼翕动着,“他们才六个人,怎么能带得了一个没有上绑的人走呢?……”  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哭起来,到门道里拿了一根绳子扔在儿子脚下。  在邬丽亚被关进去的那个大牢房里,还关着玛丽娜跟她的小儿子、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谢辽萨的姐姐菲尼亚,“青年近卫军”的队员里有斯塔霍维奇五人小组里的安娜·索波娃。安娜是一个白净、虚胖、胸部丰满的姑娘,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几乎躺都不能躺。这时这间牢房里的不相干的人都被挪出去,一天之内牢房里就挤满了五一村的姑娘们,其中有玛雅、莎霞、舒拉、伊凡尼兴娜姊妹——李丽亚和东妮亚,以及其他的人……  没有铺板,也没有床,姑娘们跟妇女们都坐在地上。牢房里因为人太多,竟开始化冻,天花板上不断有水滴下来。  隔壁也是一个大房间。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是划出来关男孩子的。那边不断有被捕的人送进去。邬丽亚就敲起板壁问:“那面是谁?”那边回答道:“你是谁?”邬丽亚报了自己的名字。回答她的是托里亚。隔壁牢房里关的大部分是五一村的男孩子:维克多、葛拉万、腊高静、谢毕辽夫、莎霞的哥哥瓦西里,——他们是一同被捕的。事情既然已经如此,有五一村的男孩子们关在隔壁,姑娘们心里到底觉得比较温暖些。  “我最怕上刑。”生着稚气的、粗线条的面孔和两条长腿的东妮亚老实承认说,“我当然是死也不会说的,可是我非常害怕……”  “不用害怕:我们的军队已经近了,也许我们还可以组织一次越狱呢!”莎霞说。  “姑娘们,你们根本不懂辩证法……”玛雅忽然这样说,尽管大伙心情非常沉重,却还是哄堂大笑:简直难以想象,在牢房里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当然啦!管它什么样的痛苦,习惯了都是可以忍受的!”玛雅不以为意地说。  傍晚时分,监狱里安静了一些。牢房的天花板底下点着一盏有铁丝罩的、昏暗的小电灯,牢房的四角都笼罩着昏暗。  时而从远处传来一句德语吆喝声和牢房门口有人跑过的声音。时而有几阵脚步声咚咚地经过走廊,还听到武器的铿锵声。有一次传来了一声令人毛发耸然的、野兽般的嚎叫声,使她们都跳了起来,因为这是一个男人在叫喊,所以听起来特别可怕。  邬丽亚在板壁上敲了一阵,向男孩子们问道:  “这是不是你们牢房里的?”  那边回答道:  “不是,这是在大人的牢房里……”这是他们内部称呼成年地下工作者的暗号。  后来隔壁牢房里有人被带出去的时候,姑娘们自己也听到了。接着立刻就听到敲板壁的声音:  “邬丽亚……邬丽亚……”  她答应了。  “我是维克多……托里亚被带出去了……”  邬丽亚突然似乎非常清晰地在面前看见了托里亚的脸和他的总是目光严肃的眼睛,这双眼睛具有会突然放光、令人鼓舞的特点。她想象到他将要遭遇的事,不禁颤抖了一下。但是这时钥匙在锁孔里响了一下,她们牢房的门打开了,一个放肆的声音喊道:  “葛洛莫娃!……”  这就是在她的记忆中所留下的……她在索里柯夫斯基的接待室里站了一会。办公室里有人在挨打。索里柯夫斯基的妻子坐在接待室里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呵欠连天地在等她的丈夫。她的麻屑似的浅黄色头发是烫过的,她旁边坐的那个女孩也生着麻屑似的头发,睡眼惺忪地在吃一块苹果馅饼。门开了,从办公室带出了脸肿得变了样的万尼亚。他差一点撞在邬丽亚身上,她也差一点叫了起来。  接着她就跟索里柯夫斯基一起站在勃柳克纳宪兵站长面前,站长态度极为冷漠地问了她一句话,这种话他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问了。战前跟她在俱乐部跳过舞、并且企图追求她的雷班德,现在却摆出一副和她素不相识的面孔,把这句话翻译给她听。但是她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因为她早在被捕以前就想好,如果她被捕了要怎么说。于是她脸上带着冷冷的表情说出了这番话:  “我不准备回答你们的问题,因为我不承认你们有权审问我。你们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你们再也别想听到我的话……”  这几天里,对于类似的话勃柳克纳站长一定听得很多了,他并不发火,只动了动手指,说:  “到芬庞那里去!……”  可怕的还不是受刑的痛苦,——她能够忍受任何痛苦,她甚至不记得他们怎样打她;可怕的是,当他们扑上来剥她的衣服的时候,为了不让他们的手碰她,她竟不得不当着他们的面自己来脱……  她被带回牢房的时候,迎面抬过了托里亚,他的长着浅色头发的头倒仰着,两手垂到地上,一股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邬丽亚仍旧记住,在走进牢房的时候应该控制住自己,也许,这一点她是做到了。她将要走进牢房的时候,押送她的“警察”又高喊了一声:  “伊凡尼兴娜·安东妮娜!……”  在门口,邬丽亚和东妮亚迎面擦肩而过,东妮亚用温顺而充满恐惧的眼睛瞅了她一眼,门在邬丽亚身后关上了。但是在这时候整个监狱都听到一声钻心的、孩子的叫喊;这不是东妮亚,而是一个小女孩的叫喊。  “他们把我的小女儿抓来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大叫起来。她像一头母老虎似的扑到门口,在门上乱冲乱撞,大声喊着:“刘霞!……他们把你,把我的小女儿抓来了!放了她!放了她吧!”  玛丽娜的小儿子被吵醒,啼哭起来。        第六十章  这些日子里有人看见刘勃卡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在卡缅斯克、在罗文基,有一天她甚至跑到被包围的米列罗沃。她在敌人军官中间的熟人圈子大大地扩大了。她的口袋里塞满人家送她的饼干啦、糖果啦、巧克力啦,碰到人就天真地拿出来请客。  她怀着一股不顾性命的勇气和无所顾虑的心情在深渊边缘上旋转。她脸上带着稚气的微笑,眯缝着的蓝眼睛里有时含着杀气。这次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去,她又跟她以前的那个直接领导发生联系。那人对她说,德国人在城里十分猖狂。他本人差不多每天变换住所。他不洗脸,不刮胡子,因为缺乏睡眠而两眼通红,但是前线的消息使他兴奋异常。他需要有关附近德国人的后备队、有关供应、有关个别部队的情报,——总之,他需要一大堆情报。  刘勃卡只好再去跟那个军需上校来往,有一次她觉得她恐怕难以脱身了。以这个脸色疲惫、嘴角下垂的上校为首的整个军需局要离开伏罗希洛夫格勒,要急如星火地离开。因此这位越喝酒眼睛越是呆板无神的上校本人以及其他军官们的情绪都是悲观绝望的。  刘勃卡所以能够脱身,是因为他们人实在太多,他们互相干扰、争吵,最后她总算到了那个像白蘑菇的小姑娘的寓所里。她甚至把那个还不肯死心的中尉送她的一听非常好吃的果酱带了出来。  在这个天花板很高、没有生火的冰冷的房间里,刘勃卡脱掉衣服上了床。这时外面有人拚命地敲门。刘勃卡微微抬起了头。隔壁房间里的“白蘑菇”跟她妈妈也醒了。门敲得好像要被捶破似的。刘勃卡连忙从被窝里跳出来,——因为天冷,她没有脱束腰带和袜子,——把脚伸进鞋子,套上衣服。房间里一团漆黑。女主人惊骇地在门道里问是谁敲门,回答她的是几个粗嗓门,——是德国人。刘勃卡以为这是一群喝得烂醉的德国军官来找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好她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已经有三个人咚咚地踏着笨重的厚底皮鞋走进她的房间,其中有一个打着手电筒照了照刘勃卡。  “灯!①”一个人大喝了一声,刘勃卡听出是那个中尉的声音。  --------  ①原文为德语。  不错,就是他跟两个宪兵。当中尉把女主人从门后递给他的小灯举过头顶,仔细打量刘勃卡的时候,他的脸都气歪了。他把灯交给一个宪兵,用足气力打了刘勃卡一记耳光。后来他伸手把放在床头桌上的小件化妆品乱翻了一阵,像是要找什么。手帕底下的一支口琴掉到地上,中尉狠狠地踩住它,用鞋跟把它踩得稀烂。  两个宪兵在整个住宅进行搜查,中尉却走了。刘勃卡这才明白,并不是他带来了宪兵,而是宪兵们通过他找到了刘勃卡:大概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被发现了,至于是什么事,她却无从知道。  女主人跟那个像白蘑菇的小姑娘穿好衣服,冷得缩做一团,看着他们搜查。说得准确些,女主人是在看搜查,而“白蘑菇”却怀着非常强烈的兴趣和好奇不住地盯着刘勃卡。在最后一刻,刘勃卡猛地搂住“白蘑菇”,直对着她的结实的小脸蛋吻了一下。  刘勃卡被带到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宪兵队里。有一个什么官员审查了她的证件,又通过翻译盘问她,她是不是真是刘波芙·谢夫卓娃,她住在哪个城市里。在审讯时有一个小伙子坐在屋角里,刘勃卡没有看清楚他的脸。那小伙子一直在抽搐。刘勃卡的箱子连衣服以及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只剩下一些小零碎、一听果酱和她有时用来围脖子的一条很大的花头巾,这条头巾是她向他们要回来包她剩下的东西的。  她就这样仍旧穿着鲜艳夺目的绉纱连衣裙,带着这一小包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和一听果酱,在白天进行审讯的时候来到囚禁五一村人的牢房里。  一个“警察”打开牢房的门,用劲把她朝里面一推,说道:  “请接待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女演员!”  刘勃卡冻得两颊通红,眯缝着发亮的眼睛打量着牢房里都有些什么人,她看见了邬丽亚、带着孩子的玛丽娜、莎霞和她的全部女友。她的双手——一只手拿着包袱——垂了下来,脸上的红晕褪了,脸色变得像白纸一样。  刘勃卡被解到克拉斯诺顿监狱的时候,监狱里已经挤满了成年人、“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们和他们的亲人,所以带孩子的人只好住在走廊里,而且这里还要容纳从克拉斯诺顿村抓来的一批人。  城里还是不断有一批一批的人被捕,这仍旧是由于斯塔霍维奇的胡乱招供。他已经被折磨得像奄奄一息的牲畜,只得靠出卖自己的同伴来给自己买得喘息的机会,但是每一次新的出卖却给他招来一次又一次新的灾难。他一会儿想起柯瓦辽夫和庇罗若克的全部故事,一会儿想起谢辽萨有个朋友,他连那人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是记得他的特征,还记得他住在“上海”。  突然,斯塔霍维奇又想起沃洛佳有一个好朋友托里亚。不多几时,备受折磨的沃洛佳和英勇的“雷响”已经面对面地站在巴尔德副站长的办公室里。  “不,我是第一次看见他。”托里亚轻声说。  “不,我根本不认识他。”沃洛佳说。  斯塔霍维奇又想起万尼亚有一个心爱的姑娘住在下亚力山德罗夫卡。过了几天,勃柳克纳站长面前就站着已经不像本人的万尼亚和有点斜视的克拉娃。她几乎轻不可辨地说:  “不……我们以前同过学。可是从战争一开始我就没有看见过他。我住在乡下……”  万尼亚没有作声。  克拉斯诺顿村的那一批青年人都关在本村的监狱里。供出这批人的李亚德斯卡雅虽然不知道他们中间谁在组织里起什么作用,但是,比方说,李达·安德罗索娃跟她钟情的苏姆斯柯依的关系她是知道的。  李达,这个尖下巴、面孔像小狐狸似的漂亮姑娘,被他们用从步枪上解下的皮带抽得体无完肤:他们要她说出苏姆斯柯依在组织里的活动。李达大声数着抽打的次数,但是矢口不肯吐露一句话。  德国人把老一辈和年轻一辈分开来关,以免老一辈对年轻人发生影响,并且对他们严加防范,不让他们中间有任何联系。  但是,即使是刽子手,在他们所干的兽行中也有个力所能及的限度。非但是久经锻炼的布尔什维克,即使在被捕的“青年近卫军”队员里面,也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属于组织或是供出同志。这上百个几乎还是孩子的男女青年的这种史无前例的刚毅不屈的精神,逐渐把他们跟无辜的被捕者以及亲人们区别出来。德国人为了减少本身的麻烦,开始把全部偶然抓来的以及捉来作为人质的家属们逐步释放出去。奥列格、谢辽萨、若拉以及其他一些人的家属就是这样被释放的。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也被释放。小刘霞比她早一天被放出来,所以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直等回到家里才能噙着眼泪证实,她这个做母亲的耳朵并没有听错,小女儿是在监狱里蹲过。现在刽子手们的魔掌里只剩下一批以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为首的成年地下工作者和“青年近卫军”组织的成员。  被捕者的家属从早到夜聚集在监狱旁边,看到“警察”和德国兵士出进,就抓住他们的手,请他们捎个口信或是带点东西进去。他们不断地被驱散,可是又重新聚集拢来,再加上过路的或是纯粹看热闹的人,人就越来越多。受刑者的嚎叫声有时从板壁后面传出来,于是监狱里从清早起就开着留声机,来掩盖这种嚎叫声。全城像患热病似的发抖:这几天没有一个人没有到过监狱旁边。弄得勃柳克纳宪兵站长只好下令接受送给被监禁者的东西。这样一来,刘季柯夫和巴腊柯夫才能知道,他们建立的区委会存在着、活动着,并且在设法营救“大的”和“小的”。  年轻人在监狱里已经待了将近两星期。不管在德国占领者最残酷野蛮的监狱条件下的生活是多么违反自然,他们在里面还是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牢狱生活方式,这里面虽然有着这种摧残青年身心的骇人暴行,但是也有着爱和友情的种种人类关系,甚至还有娱乐的习惯。  “姑娘们,想吃果酱吗?”刘勃卡坐在牢房当中的地上,一边解开她的小包袱,一边说,“这个笨蛋!把我的口琴踩了个稀巴烂!没有口琴叫我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等着吧,他们会在你的脊梁上弹琴,包管你就不想吹口琴啦!”舒拉愤愤地说。  “原来你就是这样了解刘勃卡的!你以为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会哭哭啼啼或是一声不吭吗?我要连喊带骂。就像这样:‘哎!啊!啊!……你们这批傻瓜!你们为什么要打刘勃卡?’”她叽叽喳喳地说。  姑娘们都哄笑起来。  “这倒是实话,姑娘们,我们有什么好埋怨的?谁的心里又舒服些?我们的亲人心里比我们更难受。可怜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我们的情况。而且他们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李丽亚说。  圆脸浅发的李丽亚,她在集中营里大概对好多事都已经司空见惯。她一点不怨天尤人,她照顾大伙,像是整个牢房里的善良的化身。  晚上刘勃卡被唤到勃柳克纳宪兵站长那里去受审讯。这是一次不寻常的会审:宪兵站长和“警察队”的全体官长都在场。刘勃卡没有挨打,他们对她的态度甚至带着讨好的亲切。刘勃卡的态度非常沉着、冷静,但是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她却心中无数。她按照她平时跟德国人交往的经验,对他们撒娇撒痴,嘻嘻哈哈,做出完全不懂得他们对她有什么要求的样子。他们暗示她,如果她交出发报机,同时交出密码,那对她是大大有利的。  这不过是他们那方面的一种猜测,他们并没有掌握直接的罪证,但是他们并不怀疑事实正是如此。只要知道刘勃卡是否属于组织,就足以猜出她往来于各个城市以及跟德国人接近的意图。德国反间谍机关掌握材料,知道州里有几架秘密发报机在发报。而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宪兵队里审讯刘勃卡时在场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她在训练班的同学鲍尔卡·杜宾斯基那一伙里的,那个家伙也证实刘勃卡曾经在这个秘密训练班学习过。  他们叫刘勃卡考虑考虑,是不是承认为妙,就把她放回牢房。  母亲给她送来满满一袋食物。刘勃卡坐在地上,两条腿夹住袋子,一会儿摸出面包干,一会儿摸出鸡蛋,一面摇头晃脑地哼唱着:    刘巴、刘巴、小刘巴、好刘巴,  我没有力量养活你……  她对给她拿来这些东西的“警察”说:  “你告诉我妈,就说刘勃卡挺好,平安无事。请她多送些红菜汤来!”她又转过身来对着姑娘们喊道:“姑娘们,快来啊!……”  最后她还是落到了芬庞手里,他把她打得相当厉害。她果然说话算数:她骂他的话不但监狱里能听见,连整个空地上都能听见:  “笨蛋!……秃傻瓜!狗爪子!”在她赏给芬庞的称呼里,这些还算是最客气的。  下一次,芬庞当着勃柳克纳站长和索里柯夫斯基的面用电线拧成的鞭子抽她,这时候刘勃卡尽管下死劲咬着嘴唇,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回到牢房,一声不响地趴下去,把头放在手上,不让人看见她的脸。  邬丽亚身穿家里给她送来的、跟她的黑眼睛黑头发非常相称的浅色毛衣,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她在给围聚在她身旁的姑娘们讲《圣马格达林娜寺院的秘密》①,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辉。现在她每天连续给她们讲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她们已经听过了《牛虻》②、《冰屋》③、《玛戈女王》④。  --------  ①《圣马格达林娜寺院的秘密》的作者不详。  ②《牛虻》是英国女作家伏伊尼奇(1864—1960)著的小说。  ③《冰屋》是俄国作家拉席奇尼柯夫(1792—1869)著的历史小说。  ④《玛戈女工》是法国作家大仲马(1802—1870)著的小说。  通走廊的门开着,让牢房里通通风。一个俄罗斯“警察”坐在门对面的凳子上,也在听《圣马格达林娜寺院的秘密》。  刘勃卡稍微缓了口气,坐了起来,不经意地听着邬丽亚的故事,后来她把目光移到整天躺着没有起身的玛雅身上。维丽柯娃供出玛雅在学校里曾做过团支书,所以现在她受的折磨最厉害。刘勃卡一看见玛雅,一股抑制不住的、要向那批刽子手报复的复仇之感就在她心里活动起来,要想发泄。  “莎霞……莎霞……”她轻轻地喊着坐在邬丽亚身旁那群人里的莎霞。“我们的男孩子们怎么那么安静呀……”  “是啊……”  “他们别是泄气了吧?”  “你知道,他们受的折磨到底比我们厉害。”莎霞说,不禁叹了口气。  这个嗓门像男孩子、作风也像男孩子那样粗犷的莎霞,直到进了监狱,在她身上才突然露出一些温柔的少女的特征,她仿佛是因为这些特征是这样姗姗来迟而感到惭愧。  “我们来给他们打点气。”刘勃卡活跃起来,说道,“我们马上来给他们画一幅漫画。”  刘勃卡很快地在枕边摸出一张纸和一小段红蓝铅笔,她们俩就脸对脸地叭下来,低声讨论漫画的内容。接着,两人就挤眉弄眼地笑着,互相抢着铅笔,画出了一个精瘦的、疲惫不堪的小伙子,一只其大无比的鼻子使他的头坠下来,拉得他弯腰弓背,鼻子也扎到地里。她们把那个小伙子画成蓝色的,脸仍旧是白的,鼻子涂成红色,下面题着:    嗨,你们这些小伙子干吗不高兴,  垂头丧气为何情?  邬丽亚讲完故事。姑娘们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里,有的转过身去望着刘勃卡和莎霞。漫画在大伙手里传阅,姑娘们都笑着说:  “可惜天才埋没在这儿啦!”  “可是怎么送过去呢?”  刘勃卡拿着纸片走到门口。  “达维多夫!”她用挑衅的口吻对那个“警察”说,“把男孩子们的画像给他们拿过去。”  “你们的纸和铅笔是哪儿来的?说真的,我要报告长官,让他来搜查!”“警察”脸色阴沉地说。  雷班德在走廊里走过,看见刘勃卡站在门口。  “喂,怎么样,刘巴?过几天咱俩一块去伏罗希洛夫格勒吧?”他逗她说。  “我才不跟你去呢……不,要是你把这个给男孩子们拿过去,我就去,我们给他们画了一幅像!……”  雷班德看了看漫画,他那张皮包骨头的小脸笑了一笑,就把那张纸塞给了达维多夫。  “拿过去吧,没有什么。”他随便地说了一句又顺着走廊往前走。  达维多夫知道雷班德跟最高长官很接近,也像所有的“警察”一样巴结他,所以就一言不发地把男孩子的牢房的门打开一道缝,把那张纸片扔了进去。只听得那里齐声哄笑。隔了一会,板壁上响起来了:  “姑娘们,这不过是你们的想象。我们屋子里的人都挺好……我是瓦西里·庞达烈夫。向妹妹问好……”  莎霞在枕边拿起母亲给她送牛奶来的玻璃瓶,跑到板壁跟前敲了一阵:  “瓦西里,你听得见我吗?”  后来她把瓶底抵着板壁,把嘴唇靠近瓶口唱起哥哥心爱的《苏丽柯》①。  --------  ①《苏丽柯》是格鲁吉亚诗人崔烈杰里(1840—1915)写的诗。后来广泛流传,成为民歌。  但是她刚开始唱,全部歌词就勾起令人心酸的关于往事的回忆,她就唱不成声了。李丽亚走到莎霞面前,一面抚摩她的手,一面用温柔平静的声音说:  “嗳,不要这样……嗳,镇静一些……”  “我自己也恨这些咸水要流出来。”莎霞神经质地笑着说。  “斯塔霍维奇!”走廊里响起索里柯夫斯基的沙哑的声音。  “要开始了……”邬丽亚说。  “警察”砰地关上门,又上了锁。  “我们最好别去听它。”李丽亚说,“亲爱的邬丽亚,你知道我喜欢的诗,朗诵一段《恶魔》吧,像从前一样,记得吗?”    人算得了什么?——他们的生活和劳动算得了什么?  邬丽亚举起一只手,开始朗诵:    他们来了,他们还要走过去……  还存有一线希望——等待公正的裁判:  它可以宽恕,虽然它会谴责!  而我的悲哀却永远长留,  这悲哀,像我的生命一样,永无尽头;  它在坟墓里也不肯安静!  有时它像蛇一样表示亲热,  有时像火焰那样灼人,发出毕剥的响声,  有时又像巨石紧压着我的思想,——  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陵墓  埋葬着我的幻灭的希望和热情!……  啊,这些诗句在姑娘们的心里引起了多么强烈的震颤,好像对她们说:“这是说的你们,说的是你们的还没有觉醒的强烈的爱和已经幻灭的希望!”  邬丽亚又朗诵了描述天使带走塔玛拉有罪的灵魂的那几行。东妮亚说:  “你们看!天使到底来把她救走了。这真是好极啦!”  “不!”邬丽亚说,眼睛里仍旧带着她朗诵时那样急切的眼神,“不!……要是我,我宁愿跟恶魔一起飞走……你们想一想,他居然敢起来反抗上帝!”  “对啊!我们的民族是谁也征服不了的!”刘勃卡突然说,眼睛里迸射出热情的光辉。“而且像这样的民族世界上难道还找得出第二个吗?谁有这么美好的灵魂?谁能经受得住这么多的痛苦?……也许我们要牺牲,可是我并不怕。是的,我一点都不怕。”刘勃卡怀着使她全身发抖的激情说。“但是我并不甘心……我还要跟他们这些家伙算帐!我还要唱歌,——在这段时期里,在我们的人那边一定编了许多好听的歌曲!你们只要想想看,在德国人统治下过的这六个月简直就像待在坟墓里:没有歌声,没有笑声,只有呻吟,只有血和泪。”刘勃卡激动地说。  “我们现在偏要唱起来,谁买他们的这些鬼帐!”莎霞高叫了一声,把微黑的纤瘦的手一挥,就唱了起来:    沿着峡谷和小丘  师团向前进①……  姑娘们都从自己坐的地方站起来,团团围住莎霞,随着她唱起来。这合唱的歌声传遍了整个牢狱。姑娘们听见隔壁牢房里的男孩子们也随着她们唱起来。  牢房的门咚的一声打开了,“警察”脸上带着又恨又怕的神情低声喝道:  “你们发昏啦?住嘴!……”    这些日子的荣誉,  永不会淹没,永不会黯淡。  游击的队伍  占领着一个个城市……  --------  ①这是歌颂苏联国内战争时期沃洛恰耶夫卡战役的歌曲《沿着峡谷和小丘》中的歌词。  “警察”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跑走了。  不多一会,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口站着勃柳克纳宪兵站长,——他身材高大,滚圆的肚子下垂着,黄脸上眼皮下面发黑的眼泡浮肿着,衣领上面脖子的皮打着一道道的粗褶。他手里冒烟的雪茄在抖动着。  “各就各位!不许作声!……①”这几个字非常尖锐刺耳地从他嘴里冲出来,仿佛他是在开玩具手枪。    ……斯巴斯克的突击之夜,  沃洛恰耶夫卡的白天,  像诱人的火焰……  姑娘们唱着。  一群宪兵和“警察”冲进了牢房。隔壁男孩子们的牢房里混战起来。女孩子们都被摔倒在靠板壁的地上。  惟独刘勃卡一个人留在牢房当中,两只小手叉着腰,充满仇恨的眼睛旁若无人地朝前直瞪着,像舞蹈似的跺着鞋后跟向勃柳克纳直冲过去。  “啊!这个瘟丫头!”勃柳克纳气呼呼地怒喊着。他用一只大手抓住刘勃卡,几乎把她的胳臂拧断,把她拖出了牢房。  刘勃卡露出牙齿,猛地低下头来,用牙齿死劲咬住他这只黄皮肤上布满小方格形粗纹的大手。  “该死!”②勃柳克纳怒吼了一声,另一只手捏成拳头使劲捶刘勃卡的脑袋。但是她咬住他的手死也不放。  --------  ①原文为德语。  ②原文为德语。  几个兵士好容易才把她拉开,再靠勃柳克纳站长——他疼得把一只手在空中直摇,——本人帮忙,才把刘勃卡在走廊里拖过去。  兵士们按住她,勃柳克纳站长跟芬庞军士就用电线拧成的鞭子抽打她身上刚结疤的伤口。刘勃卡拚命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突然她听到了牢房上高空中飞机发动机的响声。她听出了这是什么声音,心里充满了得意之感。  “哼,你们这批狗爪子!来吧!……你们打吧,打吧!你们听听我们飞机的声音!”她大嚷起来。  低降的飞机的隆隆声怒吼着冲进了牢房。勃柳克纳和芬庞停止了拷打。有人急忙关了电灯,兵士们也放开了刘勃卡。  “哼!胆小鬼,坏种!你们的末日到了,败类里的败类!啊—哈!……”刘勃卡大喊大叫着,她没有气力翻身,就拚命用脚跺着血淋淋的刑床。  爆炸的气浪的轰响震撼着木板搭的监狱。飞机在城里进行轰炸。  从这一天起,监狱里的“青年近卫军”队员的生活中发生了转变:他们不再隐瞒他们是参加了组织的,并且跟折磨他们的刽子手进行公开的斗争。他们对德国人说粗话,嘲弄他们,在牢房里唱革命歌曲,跳舞,有人被从牢房里拖出去受刑时他们就大声喧闹。  所以,他们现在所受的磨难也就成为人类的意识无法想象的磨难,从人类的理性和良心的观点来看都是不可思议的磨难。